“夫人原本要去参加舞会,可是直到现在还没出门,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顾开复走出墨复集团,喃喃自语:“陈墨,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顾青的房间。
顾青缓缓转过身来。
时隔六年,漂泊在外受尽辛酸,然而一走进房间,顾青有种踏进时光机里的错觉,房间的物件与记忆中毫无分差,床边的梳妆台上放着的化妆盒是母亲亲手设计的,粉红色皇冠造型,皇冠边镶的钻石是母亲亲手粘上去的。顾青每一年生日,母亲都会送一件首饰给她,耳环、项链、手镯、吊坠,抚摸着母亲送的首饰,顾青的泪簌簌地掉下来。再好的宝贝,都不及母亲在世时给予自己的疼爱来得珍贵。
书桌上的台灯仍旧没换,当初母亲开玩笑说要生个弟弟陪她一起长大,小心眼的顾青大哭一场,随后就在自己的物品上写了名字,连台灯的座架也未能幸免。母亲哄了顾青好一阵,才让她这颗嫉妒的心平静下来。现在想来,她并非是不能接受有个弟弟,而是她太爱母亲。然而挚爱的母亲不出半年就横遭不幸,随后夏爱华登堂入室,她的生活也随之有了天壤之别。
家里的佣人也把这间房打理得干干净净,床单仍旧是六年前的那套,以前粉嫩如桃花色如今洗得泛白,顾青趴在床上,闻着被阳光暴晒过的棉被的味道,手指轻轻地抚过放在床正中的一个盒子。她坐起身,打开了盒子,她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盒内的衣物与鞋子使得她瞳孔有了别样的异彩,她打开它。
耳边又回响起夏树刚才欲言又止的话:“衣服洗好也熨好了……”
顾青不理解夏树当时难以启齿的神情,现在全都懂了。
这件衣服,是母亲为她准备的礼物,母女俩约定在顾青年满16岁成人礼的时候打开它。顾青曾为此年年岁岁地盼着自己尽快长大,然而母亲走后,她无时不想回到童年的无忧时光。
镜子里,一袭裸色长裙勾勒出顾青高瘦的好身材,乌黑浓密的长发披在肩上,几缕调皮的发丝落在她肩以及胸前裸露的肌肤上,成了最好的装饰,衬得她如同希腊故事里的女神,典雅大方。而那双蕾丝高跟鞋,亦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双高跟鞋。
她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脆弱得一味地躲起来委曲求全地牺牲自己。这一次,她没有退路,再大的困难她也该迎面而上,她黑亮的眸子里写着坚毅的决心。
“阿嚏!”门外又传来喷嚏声。
他一直都没有离开?
顾青走向门边,随即听见愈来愈多的脚步声,她紧张地把身体贴近门边,企图用瘦弱的双肩抵住那扇门。
“姑父!”夏树谦恭地叫道。
父亲!
当年母亲离世,夏爱华被迎娶入门,顾青对夏爱华极其厌恶,曾与父亲任性哭闹了好几回,但父亲执意要娶夏爱华入门,顾青此后不再跟父亲亲近,受的任何委屈也都往肚里吞。六年前她大难不死,被一对卖菜为生的小贩夫妇救下。小贩夫妇育有一子,名叫李南,与夏树长得颇像,只是生性活泼好动,小贩夫妇多年来一直想再生育一个女儿,只是整日辛劳忙于生计,妻子一直未孕。顾青被他们救回去就大病了一场,感冒引发的肺炎险些夺去了她的小命,大病初愈后的顾青把自己的身世掩盖得彻底干净,她觉得自己与生俱来的爱被夏树及夏爱华拿着锋利的刀一刀刀切断了,更觉得自己贱命一条,实在不值得夏爱华再次大动干戈地夺取她原本就不快乐的年少,李家夫妇顺水推舟地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取名李小北。
她一直以为后半生将永远姓李。
直到父亲的人找到了她。
父亲从来都未曾放弃她。
这六年,顾青跟着李南一家颠沛流离地生活,更因李南父亲高筑的赌债而东躲西藏。她感激当日李家人对她的收养之情,再苦再累也愿意跟着他们,但顾青知道,只要父亲愿出手帮忙,李家人再不必过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甚至没有问父亲任何缘由就答应回来。父亲解了李家人之困,但也要求顾青与过去的生活彻底来个了结,规规矩矩地回到顾家做好她的顾家大小姐,且日后听从他的任何安排。
若不是那日无意中听到父亲与手下提起逝去亲人的种种,顾青未必会同意,但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她知道自己责无旁贷,从身为顾家人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然没了退路。
“是,接她回来了,照姑父的意思,目前还没有跟姑姑见面。”
“难为你了。”顾开复看着夏树,“头发怎么是湿的?淋雨了?”
“阿嚏!”夏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不放心顾青,知道姑父您快回来了,就一直在这里守着。既然姑父回来了,我先去换件衣服。”
“快去!”顾开复催促着夏树。
夏树转向走廊的左侧,开了门,顾开复的手落在了顾青的房门上。
白色楼房。
一楼客厅内。
夏爱华靠在沙发上,身边躺着一只肥胖慵懒的波斯猫,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抚着猫毛,问:“萍姐,今天树带回来的女孩,你看到了吗?”
萍姐穿着朴素,齐耳短发下是一张温和的脸,她回话:“正面没看着,倒是瞧见了背影,树少爷若是定下来,夫人也可放心了。自她离开的这么些年……”
夏爱华的手停下来,波斯猫的碧蓝色眼睛懒散地眯了眯。夏爱华没好气地说:“她就是个阴魂不散的鬼!都这么些年了,家里的两个男人每每提起她就一百个不高兴,树好不容易考上了铭传的金融系也……”夏爱华瞄见了顾开复的车,转头问,“先生回来了?”
“是,刚回来没多久,去那幢房子了。”萍姐说。
“去那幢房子?”夏爱华疑惑道,“他最近怎么回事儿,频频进出那里,怕是又……”
萍姐赶紧说:“夫人别误会,先生每回过去都是找树少爷聊天。”
“是吗?”夏爱华松了口气,“看来他是接受了这个事实,知道不能一味地追忆,要好好珍惜身边人。这个树,当初若是读了金融系,如今怕是都在墨复集团站稳脚跟了!”想到这里,夏爱华不禁捶了下胸膛,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眼神里尽是对顾青的怨恨。
顾青的卧室前。
顾开复敲着门。
顾青开了门,眼眶里噙的泪在一声“爸”之后如断了线的珠子扑扑掉落。
顾开复身着白色亚棉衬衫,盘扣中国风设计,一串长长的佛珠绕在腕上,浓密的黑眉下是一双炯亮的眼睛,正定定看着女儿。顾青眉眼间与她的母亲陈墨越来越相像,陈墨为她准备的成人礼服,衣服裁剪得修长,衬得她肌凝脂红。相较陈墨对于女儿的用心,他这个父亲显然是失了职。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是经历了怎样的痛才能假装自己失忆,宁可跟着李家人过着潦倒的生活也不愿重回顾家?顾开复心疼女儿,更觉自己不配为人父。这次接女儿回来,他将尽力弥补。
“这次回来,就别再想着跑出去了,爸爸也老了,没有那么多六年来找你。”顾开复说完,心头一酸,眼眶也泛红了。
顾青的眼泪掉得更凶。
顾开复拍了拍女儿的手,说:“再相聚是件喜事,别哭了。”说完他悄悄地抹掉眼角的泪水。
他牵过顾青的手,“欢迎你回家。”
牵着父亲的手。
顾青穿越长廊,往事如繁花一样迎面扑来,她来不及感慨就进了那幢冰冷绝艳的白色楼房。
楼房内的设计奢华富丽,金黄色的欧式设计,的确是奢侈成性的夏爱华之风。
夏树走进厨房叫了声姑姑。
夏爱华语气严厉地训斥:“怎么去了这么久?眼见着到吃饭的点了,还这么慢吞吞,你要有心也该去姑父的公司接他,而不是让他在饭点去请你来用餐,若是让旁人见了,还认为是我家教不严呢,这么没礼貌。”她抬头见只有夏树,问:“怎么,你姑父和你那小女朋友呢?”
“就来了。”夏树把椅子拉开。
餐厅的门缓缓打开,顾开复牵着一位女孩的手走进来,女孩肌肤洁白如雪,一双眼睛漆黑明亮,一颦一笑间颇为动人,一袭长裙更显青春耀眼。
夏爱华觉得女孩眼熟,惹得她心绪烦乱。
这哪像是夏树带着小女友回家?明明就是老爸嫁女儿才有的隆重,可是……
夏爱华心虽有疑惑,但看到顾开复还是展露笑颜,“最近集团事务繁重,难得你今天早回。你看树这孩子,平日里闷声不响,今天居然还偷偷带了女孩回来。”
就是这样的声音,像是软绵绵的糖,底下却藏了锋利的刀,世上最卑劣恶毒的话全都来自这个声音。
夏爱华。
这个无数次出现在自己噩梦里的女人。
夏爱华比起以前更骨感,头发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戴着闪耀的金耳环以及花朵造型的金项链,穿着黑色连衣裙,裙身的金属环做成盔甲造型,显得阳刚与霸气,瓷白的脸上凸显出那猩红的唇。
顾青深呼吸,温婉且缓慢地抬头看着夏爱华,笑吟吟地叫:“姑姑。”
夏爱华听到有人叫自己姑姑,嘴角含笑地想跟来者寒暄。她抬头看到女孩的脸,这张脸庞,如此熟悉,怎么会是她?夏爱华惊愕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时隔六年,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与眉眼间都与她死去的母亲陈墨一模一样--
可是!怎么会?
她明明……她居然还活着!不仅活着,还长得如此标致动人!
“哈,哈!”夏爱华干笑着看向夏树,“小女朋友很懂礼貌,随你叫我姑姑。”
夏树紧张局促地看着姑姑,他答应姑父去接人之前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数小时前才知道顾青仍活着。他的心脏怦怦乱跳,也是直到现在仍理不清头绪。虽然姑父在,但他难保姑姑不会失去理智,夏树本能地将他的身体轻微地倾向顾青,把她挡在身后。
夏爱华拨开夏树,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女孩的五官跟顾青的确相似,但她毫不惧怕地直视着夏爱华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与年幼的顾青太不同,年幼的顾青总是耷拉着那双像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如果夏爱华训斥几句,她就弓着背把身体缩得低低的。夏爱华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像。”
“姑姑。”女孩依旧仰着头,用她那双明亮的黑漆漆的眼睛盛着笑看着夏爱华,“很久不见了,姑姑。”
夏爱华的心一颤,她将视线投向了不发一语的顾开复。
“青儿回来了。”顾开复说。
夏爱华倒退几步,瘦长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口,“顾青?”
顾青迎上她,眼前的女孩高过夏爱华半个头。夏爱华皱眉做痛苦状,突然一把抱住顾青,“好孩子,这么些年了,我一直以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辛苦你了。”
比起已逝亲人之苦,顾青的辛苦微不足道。
端汤进来的苏萍也惊愕地看着顾青。
“小,小姐?”
顾开复开腔:“苏萍,跟所有的人交代下去,顾家小姐回来了,这六年来,我和爱华亏欠了青儿太多,以后我在公司忙着,你们要多多照顾小姐,不能再有半分怠慢,如果谁让小姐再受半点儿委屈,别说这顾家,这整个世界都将容不得他!”
夏爱华心一惊。
顾青朝苏萍莞尔而笑,“萍姨。”
苏萍的眼眶灼热,朝顾青点点头就抹着眼泪走了出去。
夏爱华说:“既然回来了,应该也累了一天,先吃饭,日后多的是时间让我们母女叙旧。”夏爱华擦着眼角,不到片刻又抽泣着道:“我真是没有想到,还能跟青儿再坐在一起吃饭,我……对不起,我是太高兴了。”
顾青扶父亲坐好,自己也坐下。
回家的第一餐,在全家人各怀情绪的动容中结束了。
顾青知道,她如今踏上的是一条布满雷区之路,她必须谨言慎行小心翼翼才不会踩爆别人预埋的雷。如同繁花的往事,如今亦不过是花径之下的尸横遍野,她既已选择,就知道这如花背后的残酷与血腥。
顾青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