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女儿,顾开复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眉头紧皱,数月前的事情又浮在眼前。
女儿失踪后,顾开复派人暗中查找她的下落。他尤记得多年后第一次再看到女儿时,她出来倒药渣子。她的脸惨白没有半分血色,瘦弱的胳膊似乎一拧就断,一个醉酒的男人从远处走来,不怀好意地与她撞个满怀,顾青低着头想躲开,男人却没想放过她,他那双贼眼不安分地打量着顾青,顾青跌跌撞撞地往家里跑……坐在车内的顾开复朝助手使了个眼色,助手替他收拾了那个令人厌恶的酒鬼,但顾开复的心情却再也不能平复,亦是从那一刻起,他决心,亏欠女儿的,他将数以千万倍来偿还她。
他去见女儿,女儿神情自若,有着宠辱不惊的从容与淡定,父女二人交谈一番,出乎顾开复意料,顾青根本就不愿意回顾家。商场上行事果断的顾开复有的是让女儿回心转意的法子,顾青重情重义,不愿再看到养父母一家潦倒度日,而此时养母病重,她的确不能再逞任性,她承诺只要父亲为李家解决困境,她高考结束后就回顾家。但对于六年前发生的事情,顾青守口如瓶,任顾开复怎么探也问不出个所以,而如今看她对夏家两个人客套疏离的态度,顾开复已然猜得了一二。
他将佛珠绕在手里,心事沉重地看着窗外。
夏爱华卧室。
那只慵懒的波斯猫爬上了她的床,若是以往,夏爱华懒得理会,但今天的她心烦意乱,一把将猫抓了丢在地上骂道:“什么东西!也不看看我现在的身份地位,这里是我的,顾家的一切都是我的!”
肥胖的波斯猫惨叫着。
夏爱华的脸狰狞得难看,眼前又浮现刚才的一幕幕--
餐厅的门缓缓打开,顾开复牵着一位女孩的手走进来,女孩肌肤洁白如雪,一双眼睛漆黑明亮,一颦一笑间颇为动人,一袭长裙更显青春耀眼。
“姑姑。”女孩依旧仰着头,用她那双明亮的黑漆漆的眼睛盛着笑看着夏爱华,“很久不见了,姑姑。”
夏爱华打了个寒战,她自言自语,在房间里慌乱地走来走去,“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回来?”
她要去问个明白。
书房外有人叩门。
“进来!”顾开复咳了几声。
“前天晚上就听见你咳,你也真是,如今乖女儿都回来了,你更是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我给你炖了枇杷膏,赶快趁热喝了。”
“这些事情让其他人去做就好,你平时应酬也多,难得今天有空在家休息。”
“你还说,要不是我临时推了舞会,还赶不上青儿回来首聚的这餐饭呢,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没知会我一声?”
见顾开复不作声,她又说:“我知道,当年你跟夏树都不在家,她离奇失踪,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但是我如何疼她你都看在眼里。我比任何人都盼着顾青能够回来,只有她平安回来,才能还我的清白。”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怪当初自己忙于事业忽略了青儿的感受。”
“没怪过我?没怪过我,我们会分房住?你因顾着我的情绪才不常去那幢房子,你……”
顾开复紧皱着眉,“你也说我是因顾着你的情绪,最近集团事情繁重,我没有心思去想太多,商场如战场,每天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你多多体谅。今年妈也骤然走了,我是实在提不起兴致,难得回到家,只想睡个好觉。”
见顾开复动怒,夏爱华的态度缓和下来,“我只是担心,青儿这一回来,女孩子的心思难免敏感些,况且之前她就不喜欢我,我是怕……”
“青儿她什么也没说,六年前她为何离家,只字未提。”
夏爱华见顾开复说得认真,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她有没有提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
“爱华,如今青儿回来了,别总抓着过去不放,她不提,你不问,这事情就这么结了,人生还得继续往前走。”
“看着她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小脸刷白,虽说高,但你看她多瘦。不过平安就是福,也不枉这些年我每逢初一十五就吃斋念佛,我们做的善事够多,善始善终,上天才肯让青儿回来啊。”
顾开复像是在想着心事,夏爱华把枇杷膏往顾开复的嘴边送,顾开复一惊,夏爱华笑,“都说墨复集团的总裁做事果决利落,没想到也有胆小的时候,这是让你药到病除的良药,可不是要了你性命的剧毒。”
十几年前,顾开复刚认识夏爱华,她妖娆妩媚,纵然那时她给他一杯剧毒,顾开复也甘愿饮下。
如今的夏爱华美貌如初,十年时光更为她增添了韵味与风情,但顾开复是越来越猜不透她的心思,竟对这枕边人开始有了防备。
他突然抚摸夏爱华的手,夏爱华的手一颤,枇杷膏险些就要洒出来,她把碗放回书桌上,娇嗔地说:“你呀,动辄十天半月地不来我房间,难得过来看一下你,就这么不正经。”
顾开复捧着夏爱华的脸,这张曾娇艳欲滴的妩媚面孔,引得他日日夜夜地去找她,他丢下陈墨与顾青,一次次与她偷欢,被她勾得神魂颠倒只想夜夜沉醉在她的温柔乡,当初自己是中了邪着了魔,才会让亲人相继离开,这是他的孽,这是他的罪!
一场跌宕起伏的戏,也终有谢幕的一日。
顾开复只盼着这戏早点结束,让他把自己欠下的债一笔还清。
他紧紧地扣住她的下巴。
粗暴野蛮地用身体压住她。
他紧锁住她猩红的唇,他用膝盖一次次地抵向她的腹。
她痛得呻吟,她不求饶,她的野性子被激发出来,她钩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倒在书桌上。
十年前,他们曾这样欲火难耐地在顾宅里水乳交融。
夏爱华上前吻住他,她能觉察出顾开复的身体正向她敞开。
突然,他腕上的佛珠被她扯断,佛珠在地上翻腾跳跃着,他停下来,又剧烈地咳起来,咳得额头至耳根及脖子一片潮热。
夏爱华凑上前企图再继续,但顾开复的身体已经冷了下来,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炖的枇杷膏。”
“你最近咳嗽得厉害,要不今晚就别睡书房,回房间好吗?”
顾开复原想点头,但看着地上跳动的佛珠,他又摇了摇头:“妈才走了几个月,我就这么糊涂,真是浑蛋。爱华,你也早点休息,明天集团的大会你先帮我主持着,我要带青儿去拜祭奶奶。”
“今晚你回房间,我向你保证,什么也不做……”
“我还有几份合同要看,你先睡,不用等我。”顾开复捏着眉心,又坐回了椅中。
夏爱华生气了,任性地掉头就走。
顾开复看着满地散落的佛珠,恨自己不懂克制,险些就……他紧握的拳重重砸向书桌。
夏爱华气冲冲地回了房间。
顾开复如今也正值壮年,自从不久前老太太出事之后他就再不愿与自己同房,莫非顾开复也有所察觉当日之事并非巧合?她想跟对方确认个究竟,正踌躇着是否要打电话时,卧房内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把沉浸在往事里的夏爱华吓了一跳。她抚住心口接起了电话,听了对方的话之后没好气地说:“我从来也没打过电话给你,你倒好意思打给我?什么?这么多?你真是不要脸!随便你!你替人消灾抑或是我买一份心安,都随你的便!”
她一抬头,竟见顾开复站在房间门口。
她匆匆挂断电话,僵硬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不是说要看合同?”
“我来找本书,前段时间忘了放在房间,刚才敲房门,见你发呆也就没有惊动你,谁打来的电话?”
“哦,没什么,推销保险的。”
顾开复没再多问,但夏爱华的手心已经沁出一层汗。
等顾开复拿了书走出去,她又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是我,你一个人吗?出来,我有话要说。”
夏树挂断了电话,姑姑找他,无非是与顾青有关,他硬着头皮走出顾宅。每次姑姑想要训斥他,必定都把他叫到寂静无人的后山。姑姑已经等着,初夏的夜色还有几分凉意,夏树隔着几步叫她:“姑姑。”
夏爱华板着脸,皱眉压低声音转向夏树,“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为什么她回来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人告诉我?”
“前阵子你忙,每天都应酬到天快亮了才回来,姑父不想你再为此事操心,所以……”
“哼!”她冷冷地看着夏树,步步逼近他,“姑父?夏树你记住,你的一切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记住,他是一个跟你毫无瓜葛的人!”
“一个跟我毫无瓜葛的人,这些年来供我读书,让我吃得饱住得好,是不是比那些给我生命却践踏它的人来得强得多?”
“哈,哈!”夏爱华笑着看向夏树,“树,这世上人这么多,你不必事事都领一份人情。若他是真疼你,当初就不该同意你辍学让你去学什么该死的赛车!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应该读金融系,毕业后进入墨复集团……”
对,他不该有追逐梦想的权利,他只是个傀儡!
夏爱华注意到夏树情绪的微妙变化,她说:“这回顾青回来,顾开复故意瞒着我,显然他对我仍旧信任不过,他认定六年前那件事不是巧合。但是树,我对顾青如何,你会不清楚?从小我对你们严格管教,那是对你们好!我一片苦心,她年幼不懂事,难道你不懂?”
他不懂,严格管教就是轻则大骂重则体罚?他曾亲眼看着姑姑在寒冬用洒花的水龙头朝着顾青的冬衣里灌去,他亦曾看过顾青是怎么被姑姑不停地赏巴掌打得脸颊肿了五天,这是他如今想来仍胆战心惊的噩梦。
“我难过的不是他们不理解我,我难过是因为你,是你!我虽说没有十月怀胎地生下你,但是这些年是谁养你长大?你最让我痛心!这么大的事情连你也瞒着我!你姑父早有打算要接她回来,日日跟你在房内密谋,你就那么沉得住气不告诉我!”
夏树原想辩驳,说他也是临时受命去接顾青回来,但这话说了连他自己也不信,更何况是姑姑?
“顾开复找到她定非一天两天,跟你密谋了这么些天,他老谋深算可以计划也就罢了,可是你,你也吃定了我不会管你的私事,所以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把她带回来!若是早让我知道,我是不会让她再进顾家门!”
“姑姑,你不是一直盼着顾青能够回来还你清白?”夏树看着姑姑问。
夏爱华微微一怔,她说:“是,我盼着她能回来,但这么多年,她不在,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些幸福是他从顾青的手里抢夺来的,他没有资格去享受这样的幸福。
“树,原谅姑姑的自私,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见顾开复把你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如今顾青回来,我跟你在顾家的地位……”
夏树打断她的话:“我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对顾家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我……”
“若是从未有过非分之想,你当初会帮我?树,人生谁没有犯过错?”
夏树语塞。
他曾犯下的过错,他以为消失了踪迹,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天就此宽恕了他。然而,心与时间的边缘是不可测量及无可追寻的,那些过错像多年如影随形的噩梦,从未想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从始至终,他只是别人为追寻荣华而踩在脚底的傀儡。
“当初谁也没料到她会失踪,一如没有人能料到六年后她会毫发无伤地回来,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再怨叹也于事无补,但补救的法子还是有的,就看你夏树是不是愿意了。”
夏树看着她。
“你先回去,其余的事情我会看着安排。”夏爱华交代。
夏树黑亮的眸子散出清冷之意。
过去往事血肉纠缠,不依不饶地扯着夏树。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
夏爱华从后山回来,为避人闲话罕见地从后门进入,刚一进门就撞见了人,她刚想发怒,谁料对方笑盈盈地叫了声:“姑姑。”
姑姑!除了今天那个刚进门的顾青,谁能把这二字叫得这么好听?
夏爱华看着顾青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院子里闲晃荡?你从前胆子就小,早点去睡吧,不然撞见鬼可就不好了。”
“我又没做亏心事,才不怕鬼来敲我的门。”顾青毫不避讳地盯着夏爱华,“倒是姑姑,这都大半夜了,还往后山跑,我可听说那山上常有勾魂的夜鬼。”
“小姑娘家家,说话别阴阳怪气的,让人听着心里不舒坦。”夏爱华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用手搓着手臂,不想再跟顾青费半分口舌。
“这些也都是姑姑以前教的,还说那些夜鬼专勾心思不正的人,姑姑忘了?”
从傍晚到现在,不过数小时,但夏爱华觉得头疼得厉害,要教训顾青来日方长,她懒得在这时候跟顾青计较,她没再说话,径直地往前走。
“记得小时候,奶奶最喜欢后院的这块地,还在这里种了几株香椿树。奶奶后半生吃素,种些香椿作调料,可惜今天我晃了半天也没找到奶奶种的香椿树。”
提到老太太,夏爱华觉得背后毛毛的。
“奶奶吃素,善事也做了大半辈子,跟人无冤无仇,结果却横死街头。”顾青说。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行了,可千万别在你爸面前提,再说老太太这次纯属意外,没人希望会是这样。”
“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顾青看着夏爱华变得惨白的脸,心里觉得痛快,她靠近夏爱华,说,“明天我去给奶奶上香,若是她能显灵,托个梦告诉我也行。”
“顾青。”夏爱华定定神,一脸严肃道,“你还小,鬼怪之事不懂得避讳,但你爸对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非常讨厌,他不喜欢……”
她夏爱华还当顾青是那个只要父亲一切都好宁可委曲求全的小丫头?以为她不能以自己独立的精神去抵御未曾知晓的任何大事?
顾青抬头看着夏爱华,道:“如果你认为我还是当年那个稍微有点声响就吓得大哭的小女孩,事事委曲求全不肯让爸爸知道,那就错了,夏树都敢违背了你的意愿,更何况是已六年不受你调教的我?”
顾青说完,向夏爱华道了晚安后转身离开,一袭长裙在夜风摇曳轻摆。夏爱华看着顾青逐渐消失的身影,眼神里尽是对顾青的恨,她瘦长的手指把胸口抓得紧紧的,身后树影婆娑,她不敢往后看,脸色惨白地快步跑进了白色楼房。
清晨。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里凝结的水分子让人觉得有几分凉意。顾青穿着昨日高考结束时穿的T恤,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下车的时候,闷不作声的夏树把手里的淡黄色格子衬衫塞进了她的手里,只身跑进了雨雾之中,顾开复执伞与她同行,“树这孩子,情感内敛,让人看不出喜乐来,但他对你是真的好。”
他对她好?顾青冷笑。他不过是因为霸占了她的幸福而感到愧疚。
“几年前,她在另一块地上盖新房,留了一间房给树,可他偏偏不去,就是要住在之前的那幢房子里,看得出来他的重情重义。”
只怕是享尽荣华富贵之余的小小不安罢了。如今他们姑侄联手,人脉必定已遍布墨复集团上下,此等狼子野心,父亲若是觉察,还会当他是重情重义?
“他对你,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妹妹。”父亲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味地替夏树说好话。
“他不会有我这样的亲妹妹。”
父亲脸色沉重。
顾青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如今高考的分数都还未定,哪比得上夏树,他是铭传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纵使不在墨复集团做爸的左膀右臂,恐怕也……”
父亲叹气道:“夏树没有去铭传报到,更没有来墨复集团帮我。”
怎么可能?
这是一个多难得的机会,夏树没理由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