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顾青在家里跟着新来的方老师上课。她坐在客厅内,视线可以直接望到对面的白色楼房。顾青漫不经心地一瞥,竟看到平日优雅的夏爱华慌乱地从楼房里跑出来,她的短发上还附着发卷,穿着一条吊带的睡裙,她踉跄地跑着,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立刻又爬起来,萍姨在身后拉住她,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慌乱地折回了房间。
顾青的记忆里,夏爱华一直都是贵妇人的装扮,即使曾经生病也每日在病床上化好妆,且从不让她的高跟鞋离开视线。如今能让夏爱华慌乱到失了仪态,莫非是父亲……
顾青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萍姨,发生什么事情了?”
萍姨见顾青出现,吞吞吐吐。
“是不是爸爸出了什么事情?”
“别担心,不是先生出事,是……”
“是什么?”
“树少爷出事了!”
树!顾青抓住萍姨:“树哥哥怎么了?”
“我也不太清楚,刚才车队打电话来,说少爷在赛道上翻车……”
翻车!顾青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抓住自己的胸口,眼泪刷地淌下来,“现在,树哥哥,现在在哪里?”
夏爱华换了衣服走出来。
顾青跟上她,“我要跟你一起去见树哥哥!”
夏爱华回头瞪着她,“你凭什么认定他想见你?”
“他会想见我的,就像那晚他高烧,却还一心想着让我赶快跑别回来。”
夏爱华推开顾青,“你这个扫把星给我走开!自从你回来后,这家里何时安生过!树平日里那么健康也会昏倒,他开了这么多年的赛车都没有出任何问题,偏偏你回来的这一次,他就翻了车,我不会让你去看他!”
夏爱华开着车出了顾宅。
顾青在后面追。
红色跑车很快消失在顾青的视线里。
夏日的山路,地面被烤得发烫,在这里根本就打不到出租车,顾青急得边掉泪边跺脚。
夏树!好好的怎么会在赛道上翻车?都怪自己!如果她答应去看他的比赛,如果她在现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
一辆私家车从顾青的身边疾驶而过。
顾青奋力地往前跑。
身后突然传来急转弯的声音,私家车在顾青面前停下来,车窗缓缓摇下来,顾青听到曹渊的声音:“小姐?”
顾青对曹渊的印象颇深,不仅是因为每次都由他送醉酒的父亲回来,更因为他在自己与父亲之间调停了若干回,且总是让父亲早早结束工作回来陪自己。
见顾青哭,曹渊赶紧下车让顾青坐进车内,帮她系了安全带,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快!”她号啕大哭,“树哥哥……树哥哥……在赛道上……翻了车!他被送去医院,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曹渊平日里跟夏树交集不多,但对于夏树的事情倒是掌握得颇清楚。他知道夏树所在的车队与市中心医院关系颇好,但凡队员有些头疼脑热或是赛车时的一些小意外,也均由市中心医院接管。
“放心,我知道他在哪里。”曹渊的车驶向市中心医院。
市中心医院。
大厅内已经有媒体蹲守,报道的重点与夏树翻车事件相关,但医院方面三缄其口,没有人对外发表任何声明。
顾青被曹渊带到了五楼手术室,车队负责人正向夏爱华解释当时的情况:“车子在比赛前都检查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树的车会突然起火,可能因为发动机着火……”
“发动机着火?好好的,发动机怎么会着火?你们向来都把他当作摇钱树,这点安全措施也做不了,我怎么放心让他再跟你们签约!”
“顾夫人,签约的事情我们已经谈妥了,为了将树打造成为亚洲车王,公司的公关部下了很多的功夫,不仅为他接拍广告,更为他量身打造了青春偶像剧。”
“树是墨复集团的少爷,他将来要继承的产业及价值是无法估算的,相较你们给他画的那些虚无的大饼,墨复集团的接班人这个头衔来得更具吸引力,我……”夏爱华回头看到了走近的曹渊和顾青,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不仅是要终止跟你们的签约,如果树有什么事情,我要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车队负责人还想解释,夏爱华已经气呼呼地走了,负责人叹了口气,视线转向了前来的曹渊与顾青。
曹渊上前握住他的手,“李队,很久不见。”
“这次树的事情,真的非常抱歉,还请你在顾先生及顾夫人面前帮我多说几句,这只是一场意外,当时整辆车像颗火球一样地烧起来,树这一次的反应非常敏捷,他从‘火球’里走出来看不出异状,当然,这也要等医生详细检查后才知道结果……”
“树少爷吉人天相,他会没事的。”曹渊与其是安慰李队,不如说是安慰在一旁抽泣的顾青。
“当时整辆车像颗火球一样地烧起来,树这一次的反应非常敏捷,他从‘火球’里走出来看不出异状……”
顾青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全都是这一句。
这一次?难道之前他有无数次的受伤经历?
为了一圆当日两小无猜时的梦,夏树受尽痛楚与折磨。
人生的最终若是绚烂,是否必须经历缚茧般的疼痛才能最终展翅?
顾青坐在清冷的医院走廊里痛哭。
哭的,不仅仅是因为夏树受了伤,更涵盖着过去每一丝每一缕的伤痛,及她将来必须去面对的生活里危重的每一时刻。
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顾青冲在了夏爱华的前方,夏爱华原本脸色难看,但见陪同顾青来的竟是曹渊,且眼下关心夏树的伤势要紧,夏爱华忍了忍,把心里的愤怒都压了下去,并未当场发作使顾青难看。
医生摘下口罩,道:“不幸中的万幸,只有腿部有轻微的灼伤,但并无大碍,车子翻覆的时候曾压到了他的右臂,造成他的手臂挫伤,多休养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谢谢医生。”夏爱华态度强势,“医生,我该尊重你们的专业,但我还是想把树接回去,由我们的私人医生照顾他!”
“他虽然伤势不重,但是……”
“我不是信不过中心医院的医疗水平,只是我希望他能时刻在我身边,你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病人的身体虽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心理……”
“其余的事情我会看着处理,我现在,马上就要带他走。”夏爱华情绪激动地说。
曹渊开口:“夫人,如今树少爷虽然没有大碍,但行动多少还是有些不便,何不让他安静地休养几天再把他接回顾家?家庭医生那边我负责联络,听说少爷的腿部有轻微灼伤,我再备一副轮椅。”
见夏爱华依旧坚持,他又说:“夫人,我刚才来的路上都是媒体记者,顾先生一直都不喜欢树少爷曝光,如果媒体借此挖到关于树少爷的身份……”
夏爱华的眉毛舒展开了。
她怎么早没有想到!
见夏爱华若有所思,曹渊又问了一句:“夫人,可好?”
“你的确比我想得周到,刚才一时心急,差点犯了先生的大忌,这件事情你帮我妥善安排。对了曹渊,帮树安排一间单人病房,清静点儿的,我这就让萍姐煲一锅汤。”
顾青在旁主动请缨:“我想留下来照顾树哥哥。”
“小姐,听先生说他安排了你上课……”
“那简单,让老师也来医院喽。”顾青脱口而出。
曹渊颇为难。
倒是夏爱华第一次帮着顾青说话:“难得他们兄妹情深,就让她在这里陪着吧,她在这里,树应该会恢复得更快,反正过几天就回去了,老师那边我先去打声招呼,让他迟几天再来。”
曹渊点点头。
顾青朝夏爱华说了声谢谢,跟着随即被推出手术室的夏树一起去了病房。
市中心医院,702病房。
夏树躺在床上,他的脸上有翻车意外时造成的擦伤,他的眉心时不时地皱成一团,神情痛苦地一直摇头:“不要,不要!”
顾青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从噩梦中醒来,看到眼前坐着的顾青,他并不确定地问:“青儿?”
顾青看着他笑。
这简直像是一场梦!顾青还能对着自己笑!
腿上的灼伤让他感到些许的疼痛,但再多的疼痛,都被顾青的这一笑彻底地治愈了!
她是自己的灵丹妙药!
意外发生的一瞬间,他已经觉察出发动机的不妥,但火势迅速包围住他,他只想着自己不能就这样葬身火海,他许过承诺,用自己毕生去保护顾青,他与死神拔河,幸运的,他赢了!
如今还能看到顾青的笑,触到顾青的体温,是他这生最最幸运的事情,没有之一!
“笑什么!”哭红了眼睛的顾青不知轻重地朝着他的左臂捶了下去。
他痛苦地把整张脸揪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担心死了,我生怕你……”顾青哭着,“想着前几天对你的态度,我真是恨死自己了!好不容易回来,却故意对你不理不睬,觉得自己太浑蛋了,巴不得你醒来抽我几巴掌!”
他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打得太大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顾青在身边,已经让他忘记了所有的疼痛。还能活着再见到顾青,疼痛于他而言已经显得虚无。
他紧握住顾青的手,说:“青儿,你,从来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
“我真的不想你出事!”顾青抽泣着。
她温和灿烂的笑容,温热的泪滴,在知道了姑姑的计划之后,还能否再属于自己?
夏树不敢奢望,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怕,再不紧握,就转身各天涯。
三天后,夏树被安排出院,上车的时候,被院方安排坐轮椅的夏树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顾青紧张地问他怎么了,为了不让她担心,夏树摇了摇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行人都匆匆路过,他觉得自己多心了,难得自嘲地摇摇头坐进了车内。
晚上,姑父推掉所有应酬回来陪他一起吃饭,询问了他的伤势,并让他在家好好休养,说了些“只要把身体养好,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的鼓励话。
他们原本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夏爱华突然开口说:“趁着今晚大家都在,有件事情我想宣布。”
夏树的心咯噔一下。
“树这次的事件,让我意识到他的工作存有很大的危险,实在不放心他继续赛车,我想为他谋一条新的路。我在墨复工作的这几年,累积了不少人脉,与其交由其他人打理,不如找个自己人来接班,我想让树进墨复帮我。”
原本漫不经心喝着橙汁的顾青被呛得直咳。
夏树紧张地看着她。
顾开复认真地看着夏爱华。
夏爱华继续说:“上周,在树去比赛前,我征询过他的意见,他答应我,等他结束这场比赛就会进入墨复。”
顾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夏树。
上周,在他比赛前,他明明答应自己不会进入墨复集团!
她盯着他,看他是否有勇气迎向自己的视线,然而夏树心虚地低下了头。
她真是愚蠢,居然一次又一次地信了他!
她的心里腾起一团怒火,此刻正熊熊燃烧!她不该为了昔日之情去同情任何人!
“原本我想等过段时间再宣布,但这次的意外来得突然,让我不得不早为树做打算,身为墨复集团公关部主管,按规定,安排一个人进入集团内部并不需要向你们每一位报告,但是我做了,之所以这样做,因为我尊重你们,我们是一家人!”
席间沉默一片。
夏爱华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若非她被逼得无退路,她不会用夏树来走这步险棋。赛车翻车事件关系夏树的安危,如今他大难不死,顾开复不会不留情面地拒绝。她掌握先机,且把他们每个人都弄得措手不及,如今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安心放下。
餐桌上的气氛显得诡异。
顾青想从夏树的眼里找寻答案,哪怕是他对自己微微一摇头,告诉自己迫于无奈才……但,这些能够代表什么?他们之间的情谊,已因夏爱华宣布夏树即将进入墨复集团而全都改变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走出了白色楼房。
夏树随即跟上。
顾开复故意看了看夏爱华,然而夏爱华却表现得不动声色,她笑着问顾开复:“为庆祝树大难不死,我也即将脱离墨复的苦海,我们喝一杯怎么样?”说完起身去酒柜里取了一瓶红酒,打开让红酒醒着。
顾开复淡定地望着她。
夏树在后面追着顾青,“顾青,听我说。”
顾青停下脚步,直直的背脊朝着夏树停了下来。
夏树走到顾青面前,“对不起,我不该……”
“受不起,我哪能让堂堂墨复集团的少爷向我赔罪?万一哪天墨复落到了您跟夏爱华的手里,我还指望着您能赏口饭吃!”
“别急着跟我划清关系。”
“您别刚当上贵人就忘了事儿,当初我说过,只要你不染指墨复,你就永远都是我的树哥哥!”
想到顾青与自己划清关系,夏树感到心痛,他情绪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臂,说:“现在我也依旧是!”
“你不是你不是!我该记得,你跟姓夏的是一伙的,是我太愚蠢,痴心妄想你还是我的树哥哥!”顾青用力地推开他。
“顾青,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决绝地别过脸,道:“过去发生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该怎么认清生命里的人,我不会再像个傻瓜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我从来也没有耍你……”
顾青冷笑,她的身影在夜色里自嘲地耸动着,“应该是从来也不曾对我认真过。我回来,你之所以待我如从前,不过是想拉拢我,口口声声承诺不会染指墨复集团的任何事情,然而早就蠢蠢欲动地等不及了。是我太笨,还想极力跟你和那个女人撇清关系,是我太蠢!还试图原谅你!”
“要怎样你才能够相信我?”
“我不会再相信你!”她咆哮着,“我不会再相信你!”
夏树试图抱住她。
顾青推开他,说:“谁知道翻车意外是不是你们策划的另一起阴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想用苦肉计逼我跟爸爸就范?”
夏树痛苦地看着她。
“这样的戏码,在六年前上演过无数次,你们演得忘乎所以,已经完全忘了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们!”
她看着他,愤愤不平地说:“从今天起,我跟你夏树,再无瓜葛!总有一天,我要撕开你们的面具,让爸爸看到你们丑陋的面具下藏着多么龌龊的心!”
顾青头也不回地跑了。
六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顾青对于过去一直无法释怀?都是自己的原因,害她硬是武装成一只刺猬,明明需要温度,却用刺的盔甲将柔软的部分全都伪装起来。
他不怪顾青的质疑,连他自己都怀疑这场意外并不单纯。
可是他心疼顾青,若他没有伤害陈墨,他们未曾进入顾家,顾青还是那个生活在幸福城堡里的被父母宠爱的公主。
只是时光无法倒退,夏树已经无力追悔。
夏树跟着车队五年,虽也经历翻车意外,但没有这一次这么严重,若不是他及时逃脱,可能小命早已呜呼。如今他被车队重点培养,虽说惹人嫉妒招来是非合情合理,但他为人低调,只求安稳踏实地跟着车队到处参赛,以躲避姑姑对他的期望……
姑姑……
顾青的那句话仍在耳畔:“谁知道翻车意外是不是你们策划的另一起阴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想用苦肉计逼我跟爸爸就范?”
姑姑……
夏树神情痛苦,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住。
白色楼房。
夏爱华把酒端给顾开复,“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树进入墨复工作,但你可以当他是路人甲……”
“你明知道他跟那些路人甲的角色根本不同。”顾开复并没有接那杯酒,他走向客厅的沙发坐下,“集团挑选的人向来都是才能出众,若当初树读了金融系,如今他进入墨复,这是件无可非议的事情,可是……”
夏爱华紧跟着他,“当时他好不容易考上名校的金融系,你知道他多努力,要不是因为……我当初就不同意他放弃,可是当初支持他去赛车的人是你。再说,企业管理与赛车,表面上看似毫无关联,但其实二者互相影响,赛车掌舵,与管理企业的大方向几乎相同。我不懂,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我没有担心。”
“那你就不该拒绝树进入墨复。”
“爱华,树的性格你了解吗?他所向往的、追求的自由,我一直以为你懂他。”
自由?夏爱华嘲讽地笑了笑。
只要有了富贵生活,还怕没有大把的自由?年幼无知的夏树不懂,老成干练的顾开复不可能不懂,他不过是以“关心”为名,将夏树一再地拒之墨复集团之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