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榻上的人无惊无喜,当是自个儿也不能现出任何惊与喜的神情。
何况依着他眼里翻覆的云泽,他其实没有任何惊喜,倒更像是心意复杂。
须臾,他淡淡笑出来,打算离去,却没想苏戚道了声:“王爷且慢。”
他瞧着她从榻上翻身坐起,瞧着她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瞧着她走到门前,打开门扉,朝他沉静的:“妾身近日有几个佛偈参透不出,想请教王爷。”
华凌上前对她行了一礼,她淡然点了点头,而后又看向他:“可否?”
他默了默,笑道:“夫人请讲。”
她读懂他的唇语,道:“春来花自清,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王爷,何解?”
他道:“知之而不为所扰,一切,皆顺其自然。”
她道:“禅本无象,自是不可说,譬如朝露,一叶春水,晴天月下,都从容且自然。王爷的意思,是妾身不必想太多么?”
他点了点头。
她一怔,笑了出来:“卿所谓铁中铮铮,佣中佼佼也,王爷可听闻过?”
他蓦然一震,显然未曾预见她话题转换之快,然也是顷刻做出极致轻松:“幼时读古书,很喜欢的一个句子。”
她瞧着他,神色渐渐凝重,半晌,又似什么都没发生,目光淡然:“是么,是喜欢铁中铮铮,还是佣中佼佼?”顿了顿:“王爷可觉得,苏佼佼这个名字好听?”
他垂在袖子底下的手拳了拳,又放开来,看着她:“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她却再笑了出来,笑容轻浅:“没什么,就是忽然记起,有位公子,他曾经这样叫过我,如今,却听不到了。”
又不等他说什么,继续:“王爷,有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么——”
想到什么似的:“自然,王爷不想说,也不要紧,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默了一瞬,道:“有,她一直在我心上。”
她面上没有情绪,眼里却含着雾色,因看得出他那几个字其实说的其实很不易,半晌,咬着唇,却一直未讲话。
那个时候,白琰未曾向苏戚透漏过自己的身份,陆安也告诉过他,苏戚对他无意,他便以为苏戚当他,只是个能聊的上话的公子哥。今时这样问,更可见她其实一点也不晓得那个公子哥就是他。他面上有一瞬失落,却掩饰的很好,仿佛他一向雅淡的模样。
回神笑了笑:“苏佼佼这个名字,我觉着很好听。”
那日苏戚对白琰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是她晓得真相,便对白琰有所幻想,依着后来的事,直到她死,她其实都不曾想着与白琰有什么,她已为人妻是为一,再则,她觉着自己,早就没什么颜面再同白琰说喜不喜欢这件事。
夏末一场木芙蓉的花事里,她与白琰,再次相遇在赏花的山脚边。
彼时顾翩芊缠着陆安去远处摘花,她则对这花红叶绿的景色提不上甚么兴致,与莲落歇在路旁的茶摊上。
听到华凌从她背后唤她,她正揉着被山风吹得有些痛的额头,自她落了胎儿以后,便时常头痛,但已习惯,是说她虽痛,面上却没什么不妥的表情。
转过身去,果见白琰一身浅青长袍,雍容闲雅,负手而立。
她缓缓起身,朝着白琰行了一礼,道:“王爷也来赏花?”
白琰点头,她又道:“前方是花海聚集的地方,王爷不妨,再朝前走一走。”
他笑道:“也不及于这一时——”自顾走到她旁侧的桌边坐下,对着华凌:“有些累了——”
华凌识时务的同摊主去讨要茶水,她无甚可说,也坐了下来,揉了揉额头,莲落将一粒药丸从怀中取出,递到她面上:“小姐还是吃了吧。”
她皱了皱眉头,摇头道:“味苦,我不想吃。”
莲落道:“可奴婢见小姐这头疼的愈厉害了啊,”又低声的:“小姐以后还要同少爷怀个孩子,这样不紧要自己的身子,可不大好——”
她双眉一拧,面色沉下来:“不许乱讲。”
莲落委屈道:“怎是乱讲,奴婢眼见,那少夫人的身子已经恢复的十分圆润了,小姐若不要个孩子,让她赶在前面,小姐往后如何在府上立足?”
她没有回答,莲落自然不知她与陆安之间的熹微变化,从他对她道出真相起,他二人便再无夫妻之实。莲落单以为是她身子薄弱,又不懂迎合自己的夫君,便叫顾翩芊抢了风头,她自己的心却甚澄明,一则陆安不来寻她,二则她对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她如今勉力活着,不过是不愿意让白琰看到,她其实很不好。
她那时以为,倘若她过的好些,他便能慢慢将她淡忘,他将她忘了,她才觉得自己的过错没那么深重。
大概他从前对她的那些好,她记在心里,晓得他是真心实意,亦想明白了她那时喜欢他,正是因着那些真心实意,只不过如今这些真心实意着实伤人,她想他忘却。
莲落因着她的再次不言不语有些怏怏,努嘴准备将药丸重新揣回去,低头那一霎,她听得华凌一声嘶喊:“王爷小心——”身子一轻,已被白琰拦腰一裹,闪至一旁。
身子瞬移的当间,她瞧着两只短刀,带着飕飕冷意,从她方才坐着的地方穿刺过去。
她并未显出多少惊讶,只不过被他环着的身子僵了一僵,匕首落地时,她甚至没有看清白琰从袖口飞出的刀刃,带着十分的戾气与杀气,直逼不远处隐在人群与花间里的一名黑袍男子而去。
生死其实只是一瞬,但显然白琰给了那刺客生机,刀子钉入他的肩胛,致他行踪暴露,被从各处涌来的暗卫擒了。
她方反过身去,对着白琰:“可有伤到你?”
却见他神色冷凝,紧迫又紧要的对她:“可有伤到你?”
他二人脱口而出的是同一句话,二人都怔了怔。
半晌,她的胳膊蓦然又是一紧,那样熟悉的力道,蛮横,轻松将她从白琰臂下拽出,反身又拽了出去。陆安将她很好的钳在腋下,却是认真对着随之转身的白琰:“王爷救贱内一命,下官不胜感激。”
又道:“未能护的王爷周全,是下官失职。”
他说这些话,自始至终,面上都没甚么情绪,她虽能感受到来自他臂上的浓浓怒意,但是彼时,也只得沉默。
刺客最终被审问出来,乃是南越的一名细作,因曾办事不力,颇遭主顾唾弃,便想借刺杀白琰一事戴罪立功,如今功是没立成,却让白琰借机将南越反乱的余孽一窝端了。
可叹苏戚,却被这刺客之事,给逼上绝路。
她与白琰当众拥在一起,是事实,纵然这世上的事实,其实都不是那么回事,世人却只相信他们喜欢去猜测的那一面。所谓事实,也就是个人心里的认知,陆安的认知,便定了她与白琰之间不清白。
被冠上这样一个罪名,她不是头次遭遇,先前陆安已经怀疑过她,然那时她心中真正坦然,今时却是未必。那一次在莯兰院外同白琰叙话,也只怕早早被人传了话,陆安隐忍不谈,她还一直觉得蹊跷,原是时机未到。只没有料想,陆安会借顾翩芊的手,将她埋葬在一场夏末的火光里。
她晓得他心狠,不晓得他心那样狠,得不到便毁了,他寻这样的机会,大概寻了很久。
火舌吞灭了莯兰院的每一寸花草,燃尽了她心念的每一件旧物,仿若天地归于混沌,入眼之处皆化与灰烬。死前那一刹,她看见浓黑的天被赤焰冲破,火焰疯狂而桀狠的在她身上舔舐,她甚至看见莯兰院外不远处,就在不远处,陆安一双黑沉的眼睛浓墨深重,冷冷望着她声色不动。
她觉察不到一丝疼,心中却蓦然升起万般恨意与悔意,咬齿迎着他的目光。火苗从她的斜旁窜上来覆全了她一张脸,熊熊火光遮蔽的,是她在这尘世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