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我在被窝里窝成一团,还是觉着冷。
外头隐约传来些陆续归来的脚步声以及叙话声,依时辰,今日的比试应已结束,可我躲在被子里揣着汤婆揣了这样久,那周身依然冒着冷冽一股寒气,实在不大妙。
先前有血珀反噬我的精魂,现下连我的肉身也开始咀食,虽则咀完又造,等同自给自足,但于我自个儿来说,总要受些余外的痛症。
譬如现今这样怕冷。
辗转几番,从床上跳下来,推开房门,正看得许多人朝一处聚集而去。
正是那颗千年银杏下,人群簇拥在东莱惯常下棋的石桌旁。
我以为是东莱同广陵掌门在评判席上坐的久了,因想杀盘棋解解乏,便没甚兴趣,转身朝屋里踱步间,又听得两个客居的子弟碎言:“我曾听闻这东莱师祖心胸一向宽豁,倒不想宽成这样,先是请了鬼宗的少宗主为此番大会的座上宾,如今竟也公然的同这少宗主像个挚友般的杀棋言交,当真是个奇谈。”
另一名弟子掩口朝他近道:“你是不知,东莱虚与鬼宗只一川之隔,虽在天下人的眼里无甚交往,但私底下,却是有诸多纠缠。”
那浅灰衣裳的子弟道:“此话怎讲?”
白衣子弟作势轻咳了咳,方道:“相传两百年前,鬼宗的少宗主原本要娶的是那东莱祖师座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弟子,但不知怎地,那桩婚事却因这女弟子莫名其妙死了作罢,旁人许是不知,我跟着我师父多年,我师父又同东莱祖师有不少交情,大抵也能看出些门道来。”
浅灰衣裳的子弟奇道:“道友的意思是?”
白衣子弟四下瞧了瞧,附在浅灰衣裳子弟的耳朵边上:“被鬼宗少宗主看上的那名女弟子,名唤阮阮,乃是师祖如今掌上爱徒阮菱阮姑娘的亲妹妹。只是二人虽为姐妹,修真的资质却差之千里,这阮阮自知修真无望,便凭一番美貌**了少宗主,原本以为替自己谋了个不错的出路,却不想东莱虚向来修真大派,又岂容她一人玷污,师祖自然不能放过如此辱没门楣的弟子,自当要亲手清理门户——”声音放得更轻:“这女弟子本不是什么暴病而亡,乃师祖他亲手一剑了结了。”
浅灰衣裳子弟大惊:“竟有此事——”半晌:“既是如此,那少宗主本该与师祖他老人家势不两立才对,怎的今日,还这般友善的杀棋论友呢?”
白衣子弟摇摇脑袋,一幅看透世事的模样:“貌合神离罢了,待会你仔细观察观察便知——鬼宗如今声名大不如前,现下又听闻宗主病重,这少宗主,怕也是为顾全大局同师祖斡旋,免得师祖他飞升前交代手下弟子,将那鬼宗一窝端了也未可知。”
浅灰衣裳的子弟跟着讪讪笑了两笑。
我在旁听着,倒也多亏血珀,现今耳朵好使的很。
说我**葵苍倒是真事,说东莱拿我当门户清理也有些言过其实,只是说起蚩晏重病世人皆知,我却真正不少诧异。
原本我以为这是鬼宗不可言说的秘辛,却不想不晓得何时,这样的秘辛,已是路人无意言说的一句闲话罢了。
但我以为蚩晏虽病,葵苍脑子却仍然好使,今次这般放言让大家议论乃至纡降鬼宗的地位,着实反常。
是以想说那热闹不凑便不凑,脚踩到门槛上了,转了个弯又绕了出去。
奋力挤到人群当中,棋盘上黑白两子已经落下不少,重允正当奉茶。
我努力抬着脑袋越过前方一位高个子弟,瞧着葵苍脸上淡淡笑意,手执一枚黑子正思忖。
而他对面东莱依旧泰然接过重允奉上的清茶寥寥啜了一啜。
见过葵苍的修真人士不少,因晓得他的身份,只数位修为颇深的客者同东莱座下的弟子无甚异样,多半人的目光还是怀揣着不屑,等着看葵苍黑子如何被东莱白子吃尽。
然因东莱的棋艺高超,葵苍一向对这些玩意儿不上心,我亦不晓得他今次卖的是什么关子。
蓦地却听得东莱不经然说了句:“兀然要将她性子转过来,着实难为——”放下手中茶盏,抬眼朝着葵苍:“倒不如且先随着她去,来日方长。”
葵苍落下手中黑子,面目冷凝:“只是来日剩不了多少来日。”
东莱淡淡笑了笑,捡了枚白子像是随意落下:“少宗主不是还有门亲需要成的?”
葵苍亦露出微笑:“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东莱道:“纵然如此,此事也未能强求——”眼风淡淡扫了扫棋面:“若然她不愿意,我也只得作罢。”
葵苍伸手去竹笼里挑子的手一滞,眉间虽有诧然,但我瞧着释然更多,少顷,欣笑的:“再议——”话锋一转:“倒是今日师祖门下弟子修为过甚,令晚生开了不少眼界。”
葵苍这般自谦令我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两起。
然后听着东莱道:“确然应付个把妖邪没甚悬念。”
葵苍哈哈爽阔笑了两声。
我亦在那群傻愣愣将他二人对话听得云里雾里的子弟当中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原是这番对话,他二人合起来讲给我听的。
一者告知对我不再有什么念想,一者提醒我仍是个女大不中留的角色。
转头从人群中退出去,却迎上阮菱一幅神色凝重的模样,见着我时,只点了点头,便拨开人群至东莱旁侧耳语几句。
那几句耳语,至东莱一枚白子捏在指间半晌都没有动静。
半晌后,葵苍却从座上起身,拱了拱手道:“师祖既有要事,这盘棋且先搁着,来日再杀。”
东莱不甚挽留的点了点头。
人群尽散,我没来得及抬脚,听得葵苍一声轻唤:“宛宛。”
扭过头去,朝着他嘿嘿笑道:“哥哥兴致甚好,我出来溜达溜达。”
他不作声,只朝我走近,摸了摸我前额,温言道:“正好,我也想四处走走,你来陪我。”
我三两步跳到他跟前挽了他的上臂,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