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魔君祭出的是,魔界军士从来只是听过,却未曾见过的诛魔阵。
诛魔阵首先诸的是魔,然后借用千万魔灵汇聚成的魔丹,可吸取九州之上所有邪灵之力,乃至魔丹爆破之时,所覆之处,无一生灵。
因此项阵法对的是人,因而除了牺牲魔灵的那些军士,一旦魔丹发挥效用,既是说,九州之陆再无人烟,大宣之内再无人迹,是个灭族的大凶之阵。
虽不至人界彻底覆灭,要再恢复至以往繁盛,非得几十数百年。
魔君有此种决定,大家始料不及。
但让人更加意外的是,魔族军士虽怕死,在捍卫魔族山河的争斗中却达成了空前的统一,即便赔上性命,也要保家国安康,于是一个个都饮了壮行酒,立了生死状,连遗书都写好了,只待魔君启动阵法。
因是可见,战前洗脑,对行军打仗的人,有多么重要。
魔族赴死的军士,没一个真正晓得,自己今时的牺牲,同那保护国土不被侵犯有什么半分的联系,所做的,无非是成全魔君,成全魔界王室一族的,野心。
自然,历来争战,无论凡人,还是仙魔,打来打去,最终为的,都不过是领导阶层的利益。
此篇可揭过不谈。
我所看重的,是辰时日头才将升起,便被无边的劲风卷入黑色云头,狂风扫起离兮山上的枯枝,东莱山上的新叶,全数溃腐化作山泥,流落而下,泥浆汇入之地,皆成陵壑,便是此时,黎川上蓦然悬起一圈赤黑星晕,星晕从蜉蝣般细小,转瞬即宏壮,一如天幕,遮蔽目之所及。
数以万计的魔灵,自离兮的山头,被星晕吸附而去。
像是数不清的虫荧,混聚一起浮漂,却是极美的画面。
只是地上同地龙翻身般,涌出一阵又一阵的颤动,来自山体的咆哮,一如神兽嘶鸣,声声凄烈,而黎川之水涨出十丈之高,凌出一道道涌潮接连朝着两山呼啸而去。
连着不在战场之上的我,亦被那兀自汹动的豢池,搅得神智涣散。
这般变数,既是东莱虚上的人第一时间察觉,想要阻止,也已晚了。
能见着的,便是修为普通的子弟,留在虚中同狂风砾石做斗,同覆水山崩做斗,几位灵力高深的掌门,皆飞去了阵前意图破阵。
这其中,便包括了阮菱。
但既是这般拼命,大家却几乎都晓得一个道理,动辄活了十数万年的魔君,所召唤的魔阵,定然不是儿戏,因拼命是一方面,拼的成拼不成,又是另一方面。
原在灵力较量上,凡人里,亦是没谁能中了魔君的要害,既是我晓得东莱修为深不可测,那个时候,也十分理智,他两人,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是以努力做到一定的分量,阮菱有那样的举动,也很符合她一贯的作为。
所有的上古阵法,一旦启动,皆不能终止,若然想改变诛魔阵最后造成的结局,便是有个灵力高深的,入阵将所有邪灵的力量,引在自己身上。
可灵力再高深,被那样多的邪灵侵体,无疑也是送死。
然实则为的便是这一死,能将受缚的邪灵皆数散尽,阵法也等同失效。
她那时飞的甚猛,一片昏茫中兀然从破阵的队列里脱出,犹若一只迅疾的白鸟,直冲云霄。
待到众人发现,只瞧见最后一抹白点没入星晕,她的身形蓦然被徐徐回旋的光圈包围。
她的师父岌岌赶去救她,将入魔阵之时,却被破空而出的魔少,一把扯去从旁,对着他师父淡淡道了一句:“让我来罢。”
她师父瞧了一瞧魔少,默了。
但是一个人明知自己要死,还要这般自知之明的赴死,到底是个什么心境?
魔少那时却只想着,若然这一切都无法转圜,那么幸好死的那个人,是他——是他而不是小阮。
他转身化出原形,是一只类似巨型的赤黑色鴞鹰,甫一飞入魔阵,便用翼翅将正欲施法的引灵的阮菱打下来。
她一心只顾施法,对于自己从魔丹旁顷然跌开的事实始料不及,然看着面前的那只鴞鹰,却是愣了一愣。
鴞鹰的一双眼睛深且明澈,显然她觉得自己该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从未瞧着魔少的原身,今次见着这样的魔少,自然一时不大认得出来。
她不晓得这是何方神圣,又紧着魔阵万一成形,只能再次握紧苍灵剑,朝他挥去。
那一剑他没有挡,被她结结实实劈在右臂上,灵煞的剑气将他的右臂从半截斩落,自他赤黑的翎羽下,滴出几滴墨样的血来。
他忍着剧痛没有吭出一声,她却又挽了个剑花,再次携剑而来。
毋庸置疑她已将他当做守卫魔阵的异兽,方才那一愣,只是走神。
剑尖直指他的胸口,不过是,就在当胸刺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一道:“是你么?”
他亦对视着她,瞳仁中映出她一身白裙,翩若灵仙,嘴角噙着淡淡的血迹,像一处妍丽刺绣,是她先前入阵时受伤所致。
但他什么都没说,连个像样的声响,都没有。
而她绕过他的目光,只看去他的心口,声音里辨不出情绪,就如黎川还未曾这般汹盛,长静无痕:“是不是我从这里刺进去,你还是不躲?”
见着他仍是一副死寂,不做声,逼着他胸口的剑尖,却又近了几分。
他没甚预料的,用剩下的一只翼翅,将她的剑打落。
她始轻笑出来,干涸在她唇边的那些血迹,裂出傲慢纹路:“到底是——怕死的。”
再不与他痴缠,提步又朝着魔丹飞去。
这一回,她被他击落,亦合着情理。
她不甘心,复再起飞,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落,且每一击,都比上一回更狠,到最后,她已是伏在星晕里,头仰着向他,大片的鲜血从口里涌出来。
彼时他终化成人形,悬在空中,居高临下,只右臂是半截,看着她,目光里说不清是疼惜,还是痛恨,语气十分冰凉:“你就这么——想死么?”
她身上巨大的痛楚蔓延,虽是强受,仍难掩唇齿轻颤,朝着他轻蔑的:“想我死的,难道不是你,不是你整个魔族么?口口声声唤我一声师姐,日日在我虚中装痴作傻,为不就是,这么一天?”
他神色凛然一震。
她复笑出来:“颜卿月,我这一生,做的最对的事情,就是从未将你当过师弟,从未将你的话,当做真的——”像是冬日的泠泠细雨,面容极其凄寒:“纵然今日死在你手中,我也觉得,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
他眼中深雾横卷,玉色面上苍白了一瞬,又恢复常态,缓缓朝她降去,站在她身旁看了半晌,蹲下去,修长手指抚过她唇角,替她拭去那些血水,顿了顿,轻淡道:“小阮,我喜欢你,这几个字,从来都没有作假——”
指尖抚过她的眉际,手背上现出青色筋脉,像是拳了一拳,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往后不会有人对你说这些了——但我将你伤成这样,你一定很恨我,对不对?”
她拧着眉毛不说话,身子却颤了颤。
他默了一默,之间从她的脸颊滑下,收回来,对着她浅笑:“恨就恨罢,总比眼睁睁看你送死,强的多——”
话音落下许久,她面上现出些不解的情绪。
而此番,星晕陡然震了一震,魔丹开始吸食从各方汇聚而至的邪灵,邪灵之多,教她险些被冲撞而落。
那时她攒着最后一口气,用足灵力,准备起身直上,胸口却凌然受了他重重一掌,直至被生生击出星晕,落去地面。
半空中她被东莱接住,抬眼却见的是,星晕中里的魔少,被万灵侵体,修直身形被层层灵体裹得密不透风。
徐徐坠落的当间,风沙弥漫的她一双眼,已看不大清,那些灵体像风一样没入魔少的身体,又在他体内凝聚冲撞,而后撞破,四散而去,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她的东莱怀里躺了甚久,忽被灼目的天光刺痛了眼睛,睁眼之时,瞧得见一个黑影从上空迅速坠落,而后听得啪的一声厚重声响,落在她旁侧。
她不大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茫然的转过头去,看了又看,方才失神一般,从东莱的怀中拾起来,几乎是爬出去,偎在他身侧,颤声道了句:“卿——卿月?”
他师父的手覆在她细瘦肩上,意示她大势已去,她却恍若未觉,只询问般:“卿月?”
魔少魔灵已碎,只剩一口气,既是半睁着眼望着她,却无法说话。
她一手抚过他的肩膀,似是抱着他的姿势,带着不能置信:“你这是做什么?替我送死么?你到底——”
手却被他缓缓提至胸前,勉力握住,只淡淡的笑了一笑。
她一怔,原本快要哭出来,因着那一笑,也顷然露出些欣喜,对着他:“我记得了,你说过,你是死不了的——”将他眼睛看了又看:“你又在骗我了,对不对——”
他再一笑,摇了摇头。
她又蓦然愣怔,半晌,将他的身子紧了紧:“我向来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你——”目光一凛,低头朝他,像是威胁:“你知不知道,待我做了掌门,第一件办的事,要怎么?”
他的笑容僵在面上,双目皆合,仿佛那一刻真正被她吓着,似一幅墨画般永生定格,攥着她的手蓦地一松,垂至地面。
她猛地抬起头来,呆了半晌,烟雾尽散,长风落停,她清晰可见他一幅深刻眉目,无丝毫生气的,如同一尊石像,躺在她身下,一动不动。
那时他也这般将她箍在自己的怀中,却是调笑。
身旁有微风轻扯她的衣裙,长发铺在地上如同逆流被他身下溢出来的黑色血水瞬时浸透,但一切在那一刻都瞬时静止,她缓缓出声,声色暗哑:“我知道你都是装的,你最喜欢捉弄我,你怎么——会死——”
半晌,一滴莹莹的泪从她布满血污的脸上划过,冲出一条浅淡殷红,她的手抚上他眼睫,又像哭又像笑:“待我做了掌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逐出师门——”
远处山体静谧,有类似风铃一样的清响,渐次传来,仿佛哀乐,与这轰隆的现实格格不入,没入她耳中,却尤其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