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哆嗦着徐徐转过头,看着周正一双平静无波的眉眼,好像刚才称呼她一声娘子,譬如在叫她一句大娘,简直没有一丝违和感。
她干干笑了笑,抬起脚从他一侧往房间遛去,边遛边揉着眼皮惺忪道:“好像是没睡醒啊——”一直遛到椅子上,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不如再睡一会儿好了。”
周正却没让她顺当的睡下,阖上门后坐到对着她的那张椅子上,自己斟了杯冷茶,茶水递到面前,垂眼对着杯盏,淡淡的:“没睡醒?”
又未等她说话,再道:“去床上睡吧。”
她伏在桌上的下巴没放稳,惊吓般的从一侧滑了下去。
然后看见周正眼角隐约的笑意,对着她:“还是,要为夫陪你一起睡?”
于是她觉得之前被雷击到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她现下应该是被雷劈了脑子,不晓得眼前的周正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周正,要么,他中傥葛的妖毒?中毒太深?
她将一双手摇的同风中颤抖的悬铃花一般,将周正瞧了又瞧,磕磕巴巴的:“不用、那倒不用。”
庆幸的是,周正说的一切,都不过只是说说;不幸的是,当周正说还有些事要办,一口茶喝完便走了后,棠穗一个人躺在床上,又觉得十分戚戚然。
就这样戚戚然了许久,觉着终于有了些睡意的时候,腕上银铃却紧峭的动了起来。她拍一拍脑袋,心下油然升起一股子愧歉,只顾着思想同周正的事情,竟将素媚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时棠穗作为一个妖,将凡人世界里盛行的有异性没人性,发挥的可算是淋漓尽致。
但其实血脉相连的感知,她心中有数,素媚已没什么大碍,是以后来飞回昆禺山上的狐狸洞时,已半分愧意也无。
彼时素媚正端着一幅娇冶的眉眼,斜斜靠在洞门口的石壁上,抱着个胳膊望她。
她赔着笑,还未开口,素媚已经凉凉的:“姐姐还知道回来?”
她三两步上前,握着素媚的一双肩胛,颓然道:“我打不过那个捉妖师,你不是不晓得,既是现下,也不能逗留太久,他在我身上下了禁行咒。”
素媚冷笑一声:“禁行咒?姐姐,你当我道行轻浅,便轻浅到连禁行咒的功用都不知?”挑着眼角看着她:“管他妖怪还是凡人,一旦被下咒,没得哪个能走出三丈之地的——姐姐昨日说去凡间转一转,其实是去找的周正罢,姐姐有心留在他身边是不是?”
她捏一捏素媚的嘴角:“怎么可能?”又思忖了一下:“我的确是被下了咒,原本也只试探试探,没成想倒走的成,许是他受了伤,功力也弱了些罢。”
素媚翻着白眼哼了一声。
她再笑了笑,轻抚上素媚新接的那只手臂:“活儿做得不错,可是傥葛替你接的?”
提到傥葛,素媚脸上的不快才有缓和,换了平日里习惯对她撒娇的那个模样,赌气道:“还说呢,傥葛昨夜伤的不轻,姐姐也不晓得帮他一帮,最后居然还跟那个捉妖师跑了——”鼻子一哼:“这要是传了出去,昆禺山上的精怪,岂不要联手将你生吞活剥?”
她无辜道:“你明明看见我是被他抓走的,哪里是我自愿?”继续捏了捏素媚的脸:“你不是忘了,我原本是要给你医手来着。”
“是,我是晓得,可旁人不晓得,傥葛就更不晓得了,我今日叫你回来——”脖子一拧向着洞内努了努:“你自个儿跟他说去罢。”
素媚之所以有这样一说,除了傥葛身为昆禺山上的妖王,平日里本就很有些做派,不大受得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小妖竟然堂而皇之的跟个男人跑了,还因着这小妖曾是个他爱慕的,于情于理,那脸上都不大挂的住。
但若纠缠于此,我们就只能看到这件事的表象。假使一个人爱着另一个人,即便那人不大爱他,甚至还有些讨厌他,他不能与之共攀连理,也不会在心中真正有所计较。傥葛能做一山妖王,气度自然不比寻常,若是这等细心细眼,就委实担不起那万千小怪尊称他一声大王。他想要见棠穗,不过是装了那么多年的风流,却在看到棠穗看着那个人的时候,眼中的光华有如他当年看着棠穗的,绷着的一颗心,终究是放下了。
傥葛想见棠穗一面,正是将这颗放下的心,要彻彻底底的落到实处。
其实,爱上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么一眼,放下一个人,也许就是那么一瞬,我之前不大明白自己对东莱的感情怎会说去就去,听到棠穗讲到的傥葛这段,悟了。
棠穗最终同傥葛化干戈为玉帛,化爱情为友情,这么说不大恰当,因着他们之间并不是对等的爱情,是傥葛一厢情愿的心意,但傥葛有一句话我很认同。他说,棠穗,我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是不是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瞧上我?为了能让自己放弃你,日日同旁人纠缠,可是日复一日,不过是心上的那道伤,裂的更加惨痛而已。很长时间,我都觉得,倘若没有你,我会慢慢的在这枯萎的麻痹中死去——可既是报了必死的心理,却没料着,有朝一日,我会这样轻易的忘了你,忘了你,只因为你眼中有了别人。
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到了傥葛这里,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诚如东莱当年一剑,刺穿了我的心脏,也刺破我爱着他的那片心意,今时今日,看着他,才不会再生妄念。
棠穗同傥葛一番掏心窝子的畅谈后,心结尽释,又觉着再没什么可碍着自己的因由,于是春风满面的同素媚道了别,春风满面的回了丹水镇,打算春风满面的跟着周正走走天涯、跑跑江湖什么的。
可是,芳草萋萋、杨柳依依,锦绣鹦鹉画彩漆,她不过离开丹水镇有一两个时辰,回去却再没有了那样的景致。
丹水镇已然一座死城。
像是好好的一幅风景画,忽然被谁突兀的撕成碎片,染上残破鲜红的血色,满目疮痍。
她无心顾及遍地堆积的尸骸,心下着急,只一路赶去曹员外的宅子处,想要探一探究竟。
可究竟没探到,只见着曹月芙还穿着晨间的那身藕荷冰绡襦裙,鲜血将淡淡的粉色染成绛红,这个有些娇柔,不怎么讨她喜欢的大小姐,圆睁着一双若水的眸眼,死在一片断壁残垣的最深处。
宅子里的其他人,包括曹员外与他的小儿子,亦无一生还。
棠穗心中狠狠一坠,她在世上四百年,这等手段的屠城,生平端的头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