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穗一连三日都没有睡好,三日后,与周正一起赶往丹水镇同他的几位师兄弟会合。
她与周正御剑飞行,疾劲罡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吹得她的墨色发丝与裙裾凌冽向后飘去,如同高空中一只颤抖的凌雀,一筹莫展拍打着羽翅毕毕剥剥。
剑身绕过一道又一道峭耸山巅,划出没有痕迹的弧,她的身子轻轻被周正不做声往自己的身边拽了拽,胳膊上是他掌心传来的苍劲力道,用以稳固她的站姿。
棠穗心中触动,咬着牙,厚着脸皮伸出一双手从背后环住周正的腰身。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都要静止了,难得的是,周正竟没有扯开她。
那么一刻,她有些许侥幸,如若周正晓得她的真身,会不再排斥她是一个妖呢?
她给自己设想的结局很好。
虽是才过了个把月的时间,丹水镇的重建工作却做得很好,南越的朝廷再一次发挥了它宏观调控,微观处理的操纵手法,没有被那一袭惨况给吓破了胆。新的街边小巷已然初具规模,所有被迁往此处安家的凡民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创建美好家园的活计。
放眼望去,一幅其乐融融无比和谐的画面。
棠穗初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但她的眼光显然有失偏颇,这不仅是丹水镇,而且还是朝廷现下派了钦差重点建设维稳的丹水镇。但若不是一次昏天暗地的浩劫,乃至生灵涂炭,朝纲怕是永远都不会顾及到边陲这样的一个无名小镇罢。
棠穗叹了叹,凡人教导后世总说哪句话来着?你们现在的幸福生活是用无数先辈的鲜血换来的,果然是这个样子。
周正的四个师兄弟各个长的都是虎虎生威,其中那位个头最大的,超了周正他们一头高,仅站着就气势十足,更别提他练得尤是火系仙术,御的那一手纯正的三昧真火,大概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她与素媚的一身狐狸皮烧的只剩下烟烬。
棠穗思索再三,于周正一行打算上山的前一夜,飞去了昆禺山报信。
但她显然又低估了傥葛的自信以及素媚对人对事向来的自负,碰了一头的钉子不打紧,还被素媚指着鼻梁骨说她敌友不分拿捏不准分寸。她说姐姐,你喜欢凡人可以,甚至同他在一起也可以,但是为何这个人非得是周正,非的是回回见她都想着如何将她置于死地的周正?他与她们妖族天生相克,是一个天下即便没有凡人都不该去喜欢的凡人——
素媚说的没有错,棠穗其实也问过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怎生偏偏是周正,不是别人?可喜欢这回事,喜欢谁这回事,凡人一向都不能自己做主,她们即便是生为妖,生为妖法高深的妖,却同样不能自己做主。她只是很感激,上天给她的这段缘分,教她一个从前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妖,忽然明白心疼是怎么一回事。
周正捏着她的手腕问她是不是妖,她会心疼;周正冷眼望着她的时候,她脸上在笑,心是疼的;周正说她不是自己喜欢的姑娘,她虽然觉得多半他是在故意气她,可心还是会揪着疼一下;就连她有时幻想同周正发展的不是那么顺利,都会不自觉的牵着胸口疼一疼。
这样的感觉,她很受折磨,可看见周正脸上的笑,看着他对自己时有若无的防护,又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自己所有的感知,都能因着这一个人伤悲而悲,喜乐而乐么?她那时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素媚的话,只是在她耳旁吹了吹,便化作一缕烟散了,她始终觉得,也许会有个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她给素媚与傥葛通风报信,回来的路上,被周正撞了个正着。
彼时他们相遇在落脚的那家客栈,后院里藤蔓搭成的回廊里。白色的叫不上名称的细小繁花,爬满整个廊顶,像一弯飘渺的星河。空气里浅浅的粘稠燥热,棠穗一身薄薄的粉红纱衣,有不少贴在了肌肤上面。
周正从暗处现出来,挡住她的去路,声音冷淡:“你晓得现下是什么时辰?”
她一脸愁容的望了望天,拳了拳手掌,晓得躲不过去,只好说道:“大概——寅时初刻?”
“这个时候,你不要告诉我是睡不着来院子里赏赏花的——”
她面露尴尬,挠了挠额头,干干笑道:“其实,也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棠穗,一开始你跟着我,便有目的的罢?你有意装成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为的就是从我这里探听些消息,好向那狼妖去报信?”
棠穗蓦地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那只狐妖也是跟你有些许干系罢,那天她忽然出现在梅佑郡,替你杀了井底的螺精,却又没有伤害你分毫,我就觉得不对劲——
你以为——用那么一丁点障眼的伤口,也能骗过我么?”
是啊,那么一点障眼法,她原本也感到奇怪,周正怎么会没有察觉?不过是将计就计,眼看着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罢了。她笑了笑,心口有些堵,向他走的近了近,抬眼看着他:“周正,你既然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又何必将这样的危险放在身边?”
她看着他愣了一下,片刻,才冷清道:“我给过你机会的。”
她扬着音调哦了一声。
“回丹水镇的前一日,我又问了一次你的来历,那时你怎么说?”
“朗朗乾坤,无去无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分明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棠穗,假使你来路正当,何以三番五次不肯讲明自己的身份?”
天大地大,没有你,我自然不知去留。你可会晓得,那日穿着一件淡蓝色道袍的你,头一次同我目光交汇,流溢在你眼中的清湛光芒对我当时的震撼有多大?周正,这样的话,你都听不懂,还要来怪我么?
我喜欢你,只为那一眼。
她本没有想好何时言明自个儿的身份,今次却怕是避也避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