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担心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发生。
赶到师父的住处,所用时间,也不过须臾的功夫,可是这眨眼的片刻,歌声却骤然消失,漫天花盏也顷然没了踪影。
仿佛一场凌邪缠怨的梦境。
我所看见的师父,与一名着了月白广袖留仙裙的女子相对而立,暗夜中女子的容颜并不能看的多清楚,但身形窈娆,一只手臂凌空在距离师父咽喉的三寸处,手掌呈抓攫状,指尖绕着嗜杀妖气,却没有更近一步。
虽是一个白须长迆,一个正当花容,形貌并无半分配搭,但承安说的对,这本是一出风月的折子。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师父不会有什么事情,广陵虚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所有的师兄弟们都不会有任何事情,那只花妖,她不是为的寻仇而来。
黯云渐去,峨眉月出,衬着淩清月色,妖女的面目现出来。果是一幅仙姿佚貌,只那双盈尽天下碧波的眼眸,却泛着一层空洞,是失明的形容。
我在一缕轻出的剑芒中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后,仿佛一切未曾发生,没有听及哪个师兄弟提起昨夜之事,亦无谁带着半分伤痛,师父授课时依然端着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只是再不让人感到压抑与严苛。
揣想师父同那花妖的事情已经解决,诸位弟子们的记忆和所受伤害也被那妖女尽数抹去,但为何我还记得起,思忖一番,许是棠穗的缘故罢。
棠穗虽没有妖气,但妖与妖之间,有着天生的妖脉牵连,我曾受过她的元丹救治,自然沾惹不少她的气息,所以没有失忆,大抵因为如此。
只是思及她,我竟还有一丝庆幸,昨夜她恰好不在。
往后接连几日都没有见着她的身影。
到第六日,虚上浩浩渺渺降了一场甚为盛大的冬雪,是谓这年的第一场雪。承安恐夜里寒凉,触发我的旧疾,特地为我多添了一床棉被。睡到半夜,觉着后背沁凉,随手扯了扯被子,却发现床榻的内侧,赫然躺着一片巴掌大小的方巾。
趁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能大概看出这片方巾的颜色,是粉红的。
我能觉着自己的眉头跳了跳。
没有想到,几日不见,她的脸皮竟厚到了这样的地步。
方巾一动不动,想是她已睡熟,若是能够容忍她变作其他事物围在我身边已算做极限,那么今日她同我共躺一张床榻,就实在有些过头。思索该是将她提起扔去一边,却看着她变作的那只方巾抖了抖,而后一道微茫红光,她的狐形渐次现了出来。
是一条赤色的九尾灵狐,蜷在一起,夜色中仿若一团暗红毛球,九条狐尾像是九道红烟拖在身后,在床榻的一角缠出迤逦华姿。
这些年来,我只晓得她是狐妖,未有料到,她是这现今世上唯一仅有的九尾赤狐。
记得师父曾经说过,九尾狐原本生为神族,是个不折不扣的神仙苗子,既是如今的天界里,也现存了不少真身是九尾狐的上神与上仙。十几万年前,上古妖王血蝠与人界、天界大战之后,九尾狐一族遭到重创,几乎灭族,侥存的几只也没了踪影,后又在颠沛流离辗转各界中,渐渐丧失仙格,成妖的成妖,入魔的入魔,原本生为仙胎的特殊体质,也不再特殊。
但比之寻常的妖精,还是要高贵许多,或是说,倘若一心向道,成仙的几率也很大。
棠穗出身不凡,本是个修仙的好料,奈何她一心为妖,也是可惜了。
狐狸爪子动了动,朝我边角扯了一袭被子,自己盖在身上。
突然觉得很心疼。
她作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妖精,大概还从未尝过受冻的滋味罢,是什么样的精神与力量敦使她这样执着于一件事情?她这样执着,可有想过,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卯着一根筋去追寻,便能追寻的到的。
我十二岁被师父带到虚上,从那一刻起,耳濡目染的便是妖精如何如何邪恶,天师如何如何斩妖,因着资质尚可,甚至时常身先士卒的替师兄弟们演示怎样去完完全全的杀死一只妖精,死在我手下的妖,不计其数。她曾经说过我是受了那只白虎精的阴影,便对妖有偏见,但事实上,我与那些族人素不相识,所通联的也不过那一丁点周家的血脉,若说为了这一丝残存的血脉,就要对所有的妖杀之恨之,就委实太过牵强,我自问不是那样铁骨铮铮的孝顺子嗣,只不过,不过是做自己分内的事,履行一个天师该做的,是我这三百年来养成的习惯罢了。
习惯成自然,再也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理由。
但今夜见着的她,哪怕见到的是一只狐狸的她,却突然觉得,习惯之所以习惯,只是自己给自己心上添的一道锁。
这只狐狸,我今夜就觉得她十分的可爱。
将被子再往她身上掖了掖,忍不住伸出手触了触她蜷缩在胸前的狐狸爪子,粉红色的肉垫,很小很松软,有柔温的热度。经我戳了戳,爪子扬起迷糊的在面前甩了甩,翻了个身,又继续趴着睡下。
嗯,她的睡相,还有待些提高。
我打了个喷嚏,忽然想着,若她不是妖,若她不是妖,该是多好。
我那时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念头,以为只是她的原形太过让人怜爱,便觉着她若是个普通狐狸的话,养在自个儿身边,也是很好的。
和衣睡下,再醒来的时候,她已没了踪影。
只不过承安早前端了膳食,瞅着我却是一张甚没见识的嘴脸,啧了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大师兄今日看起来同往常不大一样啊。”
我拢着袖子,从床榻下地,问他:“有何不一样?”
他挠了挠头,又放下盘子仔细打量我一番,方道:“没有哪里特别不一样,但就是让人感觉不一样。”
是个直心眼儿的孩子,我只笑了笑,若说这便是不一样,那他晓得往日连朵蜂鸟毛都见不得的,对那毛皮过敏的大师兄,却同一只满身长毛的狐狸睡了一夜,不知道会不会惊的吓掉两颗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