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年，三年又三年，已是十年过去，我早就好全，道法在师父的授习下也精进不少，承安不用再日日伺候我，但还是经常因着自己不能参透一些心法来寻我讨教，三年了，他的相貌未变，心智却成熟了许多。
这虚上的每一种生物都有自身的长进，比如杜鹃更红，比如野草更碧，就连院子里那张放了百余年的石桌上的棱角，都磨得更加圆润，却惟独她，仍是那个样子，变作的东西不会比从前更多花样。
她倒是很执着，执着的待在广陵虚上，除了不能现形，仿佛这里天生就是她该待的地方。
师父打算闭关，入关前指了承安带我去见他，承安半路问了我几句话，我觉得颇奇怪。
他说，大师兄你近来瞧着气色不错啊。
我是气色不错，这六年内一连突破五层的修真阶段，若气色还不好，就实在有愧我广陵虚的修真之术。
他说，大师兄你近来笑容多了许多。
这个，我平日不大爱笑么？
他还说，我见这些年大师兄的身边总是有些粉色的物件，是大师兄新近修习的一种变幻之术么？但，师兄不是一向不大喜欢花俏的颜色，怎的如今的品味这样奇特？
嗯——若说奇特，品味奇特的也不是我吧？
师父在房里等我，错金博山炉里燃的一炉的上好龙脑香，香气馥郁，却不是他平素喜闻的轻淡气味。
他问了问我对道亡有义的看法。
这样浅显的道理，是我初上广陵虚就习过的，虽不明白他老人家何以突然问起，也恭敬作答：“‘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就是说，天地之间，人们本该平等，互帮互助，彼此仁爱，但天经地义之事却因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奸诈、欺骗阴谋而破坏，导致世风败坏后又不得不提倡仁义道德，而那些机关算尽的谋算之士，倚仗的是对才智的投机取巧，正如原本孝顺和忠诚是人性之本，但被不忠不孝的人做了对比，竟反成了一种超然的道德。”
他又问大成若缺所为何。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看事物不可过于表面，若人的自身心宁体静，即使燥热，也浑然不觉。清静无为才是统一天下的根本。”
师父沉默了许久。
我也未再多言，在旁垂首立着，与他就这样不知各自站了多长时间，他才徐徐转过身来，捋了捋花白长须，对着我意味深长的：“阿正，你到虚上已有多久？”
我未作考虑，答道：“三百四十四年。”
他道：“方才为师问你的那些，你可参透？”
怎会没有参透，这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弟子都能懂得，但我自觉他今日的用心不会这样简单，便道：“弟子愚钝，不知师父用意。”
只是没有想到，那些用意，关乎的却是师父同那花妖的一段往事。
承安拼凑出来的所谓小道消息，并没有作假。
九百年前，花妖对师父动了凡心，便利用自己的妖灵暗下助师父修炼。师父道法蹴升，做了广陵虚的掌门后，花妖曾化作人形同师父有过不少来往，只因师父那时一心向道，虽是对花妖生出来些情愫，可也及时将这情愫亲手断掉，是以后来花妖含恨，同他有那一战，引火烧了整园杜若，也燃瞎了自己的一双眼睛，被师父困在仓灵洞中，一困就是九百年。
可谁也不知这九百年，仓灵洞的灵气精华却造就了那花妖一身高深道行，使她挣脱禁制，回来寻师父报仇。然沧海桑田，师父已然不是当时的师父，白须及胸，鹤纹纵生，却再不是那个一身浅蓝袍子的年轻俊美的小道士。
这一切，她自是看不见，但手指抚过他的脸，方知花虽年年相似，人是早已不同。
修真之人貌由心生，犹若道法精深的人可自由保持自己最为心属的那个容颜，师父心已老，自然那面目也不会再年轻。
她那时方晓得，师父为了广陵虚，舍小己为大家，弃了他们那一段的情缘，又为何没碎了她的元丹，师父不是不知道，那仓灵洞的意义。
师父说，他不能给她想要的，便只能给她自己能给的，能让她道行高一些，往后行走妖界不被别的妖欺负，他已是满足。
师父说，阿正，你现下可知为师的用意？
师父，这天下本是一家，无谓人与妖的区别，盗亦有道，往往我们眼里所看到的，实际的真实却并非那样，不过是个人背负的使命不同罢了。
师父你并未是因着妖道有别，只是承载着数百人的命运，不能罔顾，便不能私心只考虑儿女情长。
最后的话，我没有说出口，师父他不会无缘无故同我说起这些，真正的用意，怕是让我肩负起广陵虚上新任掌门的重任罢。
可他如何能知晓，我其实在那一刻，豁然开朗的，本不是什么所谓的门派大任，而是，既是人和妖其实并无分别，我又为何这样执迷不悟，教自己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呢？
但其实说忘恩负义，不如说，我已经喜欢上了那个人。
她讲得没错，我给自己设的这道心防，真的很无趣。
师父入关修炼，我并不想太早对他提起我的打算，但假如可以，我想在替枉死在傥葛手下的师兄弟们报了仇后，先同她讲一声，我喜欢你。
我本没有什么凌云壮志，去做一派掌门，倘若说我有那个心，也不过是在自己昏睡了三百年的情根未动之前，觉得做个掌门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现下，一切都已不同。
只要她不觉得我杀了傥葛有多么可憎，只要她能咽的下这口气，那便是，我做什么都愿意补偿的。
何况我以为的她的脾性，本就是个爱情至上的妖，恐怕我就是再伤一回她的妹妹，她也能咬咬牙齿又靠到我边上来的罢。
下山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想好，所以还逗了逗她，她一定不知道，一定不会想到，再过一个晚上，她想要的一切，我都给的起了。
但我没想到，我给得起，却终是没了那个机会。
斩妖剑根本不会伤到她，可她却永远不会知道，那注了我的灵力的宝剑只斩我想斩的妖，即便穿透她的心脏，也不会伤她分毫，无非像是一道真气去她体内绕了绕，我怎么就没向她提及，剑尖没入傥葛的心脏时，才会挥发我的灵力呢？
回首看到她一脸的茫然，仿若整个世界已经坍塌。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那么可笑，我到底在等什么？为什么非要到杀了傥葛才同她讲那些话？为什么一心以为的惊喜，到最后却变成了致命的惊怕？
我被傥葛的利爪刺穿胸膛，五脏被他在手心揉捏，本是撕心裂肺，但感觉不到疼。眼前就只有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朝我看来，就像那时花妖失明的双目，大片大片的黑暗落入她的眼眶，无边无际。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咎由自取的结果。
都来不及了。
我已是个死人，却不及她那动作快一步，将我的魂魄夺回，用自己的元丹锁住，然后是漫长的三百年，三百年未见她的踪影。
那一日，她的气息又渐渐浓了起来，是她回来了么，我其实并不能看到她，魂魄已经陷入沉睡，但为何能感觉到那就是她，一定是她，我至今都想不明白。
身子渐渐有了知觉，能觉察出来每日有一些生血被强行注入我体内，是她的血么？棠穗，假如你寻到了这样一个法子，假如你以为这样我就能够活过来，假如，可是，这不就是你么，棠穗，这就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可我没想到，我果是活过来了，用的却不是她的血。
是一个我没有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将一个赤色元丹交到我手上，是她的元丹，她死了。
她死了，用的自己的心换我一条命，可是，换便换了，何以要连自己的肉身都毁了？棠穗，你是妖又如何，你是妖又如何？你何必将我从前说的那些混账话，全部都当了真？
那姑娘说的对，我的确是这世上最狠心的男子。
往事历历在前，我留给她的，竟没有一丝好的回忆。
没有一丝。
我没有回广陵虚，这世上所有认识我的人，都以为我死了，既是一个死人，再出现就不合时宜。
我将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这条路没有尽头，未来也不知会不会成功，但既然她可以耗费三百年的时间将我救活，我却为何不能用三百年，抑或更长的时间来替她造一个肉身？那时她是人，或是妖，或者什么都不是，我想都不会重要了，我只想要那一个姑娘，穿着一身粉裙，站在院前，挑一缕青丝绕到胸前，边绕边笑盈盈的对着我说：“相公，你回来了——”
那会是我最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