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客栈客房里的沉香有着很好的催眠效果,但我被催了半天,精神依然十分矍铄。
窗外月色幽凉,正如一池银波倾泻,垂杨柳斜荡的轻影在窗纸上映出墨色烟姿,偶尔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这个时候,倘有一壶酒,一个知己,在院子里围个石桌畅谈言欢,定是十分快活的。
我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服,便打算去找葵苍。
他的房门没有锁,一推即开,薄纱轻覆的夜明珠露出微弱光芒,却已足够我轻易的找到他床榻的方向。
一路踱过去,他似睡得沉了,咬了咬牙,准备掀开他的被子,身子一斜,却被他拽的上了床。
耳边是他慵淡寂寂的声音:“我今日乏的很了,有什么话,躺着说罢。”
我原正手脚并用的折腾,听他这样说,蓦地停下来,沉默了片刻,索性往他边上挪了挪,也钻到了被子里。
他身子一瞬僵了僵。
我笑道:“让我睡下来的是你,怎么这会儿却像个没同女子困过觉的形容?”
果然他的胳膊立马伸过来搂住我的肩膀,头朝我这里斜斜一靠,无谓的:“这样便是睡过了。”
他这样拥着我,让我觉得很安心。
我看着头顶纱帐:“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可好?”
我其实私底下,很少称呼葵苍哥哥,忽然这样叫,他肯定会奇怪,但今次却淡淡应了一声:“嗯。”
就像一开始晓得我会来找他似的。
我道:“哥哥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么?”
他没有说话。
我道:“你那时说要娶我,只是戏言么?”
他的身子再次僵了僵。
我笑:“我曾经以为,你千方百计将我救活,一定是非常喜欢我的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宛宛这个人,在你的心底绝计是无可替代——”头稍稍朝着他侧了侧,看着他黑暗中一双却是十分亮堂的眼:“哥哥,是不是我说了我喜欢东莱,你便觉得,我这样的人,就没什么值得喜欢的了?
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别人,便不再喜欢这个人,再没有比这更浅显道理的了。聪明人一贯懂得如何收放自如,我所知道的哥哥你,也是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才会活的这样快意罢?”
他道:“宛宛——”
我道:“我明白的,我并不是要强迫你做些什么,本是我先负了你。我只是有些遗憾,虽然口口声声说我不需要别人来爱护,但今夜看着东莱和阮菱,你能懂么?从前一直是我默默的守护别人,但心底有多渴望也有那样一个人,用同样的心情,或是更多的心意,来守护我呵——我有这样的思想,却埋在心里,从不敢对外人讲。
很多时候,我一想起那些年,我所做的那些事,就会害怕,怕的无可名状,就像是在两座山间走一条细细的绳索,自己都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跌下来。可是身在其中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直到最后跌下去的那一刻,痛的紧了,才知做了多么痴愚的一件事——一厢情愿,是我觉着这个世上最残忍的词。
哥哥,我一厢情愿喜欢东莱的时候,他不曾睁眼瞧过我,我一厢情愿想要嫁给你的时候,你又拿我只当做亲妹妹,是不是,我命里定的,永不会遇上一个真心待我的人?”
他蓦然将头转过来,满目惊疑的,那眼光直直穿透我的瞳孔,嗓音轻颤:“你——你说什么?”
我迎上他的目光:“葵苍,从我被你救活那一刻起,开始有了零星的思维起,便是想着如何履行我那年死时对你说过的话。我要做你的娘子,我要一颗心只喜欢你,我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却始终来不及你那般大方的称呼我一声,妹妹。”
他的神色大震,手指几乎是同时嵌进了我的肩胛里,盯着我看了半晌,眼里是流漫的深色弥雾,指节在微微打颤,半晌,才囫囵说出几个字来:“这——这是,宛宛你的真心?”
我道:“真心又如何,假意又如何,哥哥你,难不成现在会改变主意么?”
他那眸子里的雾,一霎全散开了。
胳臂垂下来,眉目也垂下来,淡淡的:“对,宛宛,你是我妹妹。”
我再笑了笑:“是的,我是你妹妹,这世上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我其实今夜说这些话,只是这些话一直憋在我心里,憋得太久而已。我吃过那样的苦,不想再吃一次,不想每每到了临死那一刻,才说出自己心里真正想说的话——”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出来:“但我见提前说了这些话,也没有什么用处嘛,我那颗红鸾星它不愿动一动,是谁强求也强求不来的——不过,作为哥哥你对我的那些好,我还是会记在心上的,我也很满足。”
他嘴唇动了动,叹道:“我原本以为,你今夜找我聊的,是东莱和阮菱的事。”
我微微笑了笑,但知他肯定看不见,道:“我一直同你说,我不喜欢东莱了,可你就是不信,我晓得忘掉一个人不容易,可我是真的已经把他忘记了。”
是的,那些我曾经以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今次做到了。
他看向我,看了半晌,手指忽然抚到我面上来,拂去我脸颊一侧的细发,轻声的:“宛宛,我以为,真心喜欢一个人,会希望她幸福——我——希望你幸福。”
我轻握住他的手,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哥哥,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不开心的那些时刻,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我如今,已经觉着很幸福了。”
背上渐渐有他手上的温度传来,寂静一瞬,听着他喁喁道:“你能这样想,我很开心。”
我窝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捕捉到他那一颗心揪在半空,像是被谁使力揉了又揉,明明很疼,却硬忍着。我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葵苍,到现在还放不下的,是你而不是我。
睡意渐渐袭来,我将他拥的更紧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