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葵苍已是不在。
我想我若不是一时兴起说了那些话,或许还要被他蒙在鼓里许多时候,他其实从未放下过我。
东莱山上他将我从夔牛的身前救下,鬼宗里,是我求的他,娶我为妻。
他应了我,连一丝犹疑也没有,仿佛当天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请他替我斟满一杯热茶那样的普通。我自以为,鬼宗里的人多半风流,他一个少主便更加风流,娶个老婆这种事不用想也是该乐善好施的。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他对我,不过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玩腻了休了便是,我是在自己死在他怀中的那一刻,真正懂了,他心上,我的位子。
东莱那个心结,在我心中扎的太死,我本来的打算,是利用他忘却这样的心结,却没有料着,他喜欢我,于是我心上又多了一道结。
我那时尝尽被人忽视的滋味,终于在那么一刻被人重视,太过感慨,然后一没收住,临死前讲了要与他做来世夫妻的话,尽管我本不觉得我会有什么来世,有了来世还能记得那些话。
可他真的给了我来世。
活了便活了,还带着从前的记忆,我并不是想赖掉什么,诚如昨夜所说,我一直都做好准备的,做好准备被他重新迎娶过门,只是忘了,这世上的事,哪有时常让人如愿的?
我仍是不能嫁给他,即便他还喜欢我,抑或我也摈弃前尘,愿意去喜欢他。
我觉着命格星君他给我谱的这个命格,委实太多舛。
楠木桌上用茶盏压着他留的字条:
“宛宛,现下将你一个人留在招瑶郡,我很放心。”
揉了揉鼻子,葵苍此番走的可真是潇洒啊潇洒。
那么今晚原本要夜会阴冥心的主人,就只剩我一个了么?
招瑶城西,永巷之中,一间清婉丽致的小院,住着我要找的苏戚。
春娇满眼泪红绡,掠鬓云鬟旋装束,她曾是这招瑶郡里唱断肝肠的一位名角,擅青衣,莺声燕语,国色天香。
吃了血,又睡一觉,天色已然暗了下去。
今夜有些凉风,乌云蔽月,诚然认路会费些神思,但好在气温适宜,虽是绕了不少远路,但一直绕到我要找的地方,也没觉得太累,反而走的神清气爽,心旷神怡,是我自下山以来走的最惬意的一回夜路。
永巷里参差坐落了几间宅子,宅子的门头挂着灯笼,蜡烛燃出熹微的光,只尽头处看似幽静的一座小院前,却没有任何照明的东西。
思想一个单身姑娘,且还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实在没什么必要放两个灯笼在门口替那些心怀不轨的公子哥或者采花贼们指明前进的道路。
可我却本能觉着那间院子里飘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来。
拢了拢袖子,信步上去,榆木门扉上的铜环已生了锈,整座门扇也看着颇是老旧,碧色的藤蔓顺着石墙蜿蜒出来,枝叶间有零星细碎的浅色蓝花。没成想这姑娘还是个不勤快的,但又一转念,这年头正流行古朴风,那苏戚身为一城名伶,自当肩负着引领潮流,准靠把握时尚风向标的重任,家里头这样装扮,也说的过去。
叩了叩铜环,发出厚重响声,耐着性子等上半天,却无人开门。又抬头看看天,正是我们此前约好的时刻,心下叹了叹,再用了些力敲门。
门却一声年久未启的沉闷吱呀,自己开了。
我怔了怔,这是晓得我与葵苍要来,刻意给我们留的门么?
但已没有心情多想,因着穿过豁然开朗的一道直路,正对着我的一间木房,门竟也是敞开的。幽淡如细火的油灯旁,摆了一面铜镜,铜镜前,背对我,坐着一位身着水绿衣裙的女子,铺开的柔长青丝一直顺着她细弱的肩背垂至地面。
这样待客的方式,我还是头一回见。
但想了一想,名角被人捧得惯了,一般都是拿下巴看人。她在这座城里好说不说是个名人,而且还是个受无数男子拥戴的美人,想说做人难,做名人更难,做名美人难上加难,她端些架子,为自己营造一些神秘感特殊的氛围,也是无可厚非的。
我走了进去。
离得她有三尺之遥,心却蓦然一抽。心中暗道一句葵苍是怎的做事的,居然搞了个错的地方让我来?他当真是对我放心,但也特特放过头了些心罢。
抬了抬脚,现在离开,应是还算来的及。
耳畔却是一声凉淡叹息:“姑娘刚来,怎的就走?”
我忍了忍,只好硬着头皮,转身看着铜镜里她一张眉目若画的脸,那样好看,好看到那本就是一幅佳作天成的拓画,咳了咳道:“不好意思,我要找的是人,不是鬼。”
她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半晌,冷冷的:“姑娘好眼力——你说的对,我不是人,我是鬼,一只画皮鬼。”
我咽了口唾沫,本不想问,但觉得不问又不行,只好问出:“这张人皮,可是你披了苏戚的?”
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一瞬转了身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姑娘不是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么?既是这样,救我一命,又有何不可?”
我被她看得身上一阵寒意,虽是她种类型的鬼,我在鬼宗里也见过,但到底只是打个碰面,平生并没有被那个鬼这样深层次的看一看,何况她将自己画的太美,美得已经僵硬,我只是寒了一寒,已算的上定力上乘。
思想一瞬,觉着她可能是听说了关于我的消息,便特地来这里候着我,但我即便有心,也真正不能如她所愿,于是道:“你理解错了,我能让死人复活,须得那死人的魂魄尚在,但鬼本就是魂魄所化,便无所谓聚魂。你是画皮鬼,依赖人皮而生,理应只有一魂,其余二魂在你化鬼的那一刻就该幻灭了,至于七魄,依赖肉体而生,肉体灭,七魄灭。所以,我救不了你。”
她忽然笑出了声:“是么?若是这样,可如何是好?”再仔细瞧了我一眼,眼眸垂下:“但我就是你要找的苏戚,我身上有你要的阴冥心。”
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