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无谓,休不休,自能接受,只是莲落瞧她整日一张精神恹恹的脸,唯恐说多了又惹得她伤心,便只能日日背过她以泪洗面。
明历二年春,她与陆安无甚来往,已有三月,彼时顾翩芊刚刚下了床,陆安就更没有理由去她的莯兰院。那阖府一众人皆看她不怎么顺眼,她自己也不愿在府中多待,便是隔三差五,就去庙里烧香,替自己已逝的女儿诵经超度。虽则府中有个佛堂,却是陆老夫人的,她没那个心,也没那个气力,同她的婆婆争那佛堂一用。
有几回,她在庙里,碰上了华凌,华凌是陪同白琰同庙里的方丈参佛的,偶与白琰交谈几句,交谈的也不过是,佛家经论。
那一日,她有几个佛偈不大懂,便同白琰多讨教了两句,没成想他几日后,又给她抄来些佛经,她瞧着那沧溟遒劲的字迹,甚为惊讶,问起,也只得白琰淡淡一句,从小便习着玩的,没什么章法,但求让她看个了然。
她在心中记下,又回想起从前询问陆安的笔迹何以不同寻常,却被他冷冷斥了一顿,说是想怎么写便怎么写,何必拘泥笔法,她倒也不再问,今时看来,很有些蹊跷。
然虽心中生疑,她却将这疑问压在心底,自己消化。当然放在从前,她可能会仔细查问,但是现下,她自觉没有那样心力,何况这世上笔迹相同的人多了,白琰一幅字,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不与真相较真,真相却来同她较真。
她与白琰寒暄的场景,不知为何,传到了陆安耳里。彼时他已四月没有见她,此番来她的莯兰院,却甚是驾轻就熟。
她瞧着他一张脸黑沉,晓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只是淡淡:“休书写好了?”
等着他将一纸休书甩到她面前,却等到他一手钳住她的脖颈,将她抵在床架前,眼中充血:“这么着急要我的休书,不过是等不及,要同他双宿双飞了么?”
她不解:“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他冷笑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你又何时真正明白过?那日你在他府中,我便看出端倪,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这些日子,进出庙里,表面上是为诵经,实则是为了什么——”
她方了然,亦冷淡笑了笑:“桓王是我偶然遇到,并没有你说的那层关系,你想多了。”
“你偶然遇到他,他遇你,也是偶然?”
她仰起头,笑容比刚才还深,笑意却始终轻浅:“陆安,想休我便休,何必找这样多的借口,这不是你。”
他冷哼:“你说的对,我若休你,不需要什么借口——”将她的脖颈又钳的紧了些,目光揉碎她面上每一寸冷漠肌肤,再道:“可我晓得你是为他,便是你死,我也不会休了你。”
她怔了一怔,笑容终于淡下来:“为什么自始至终,都要拿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说事?是不是非要将我说成那样,你才高兴——”凉凉叹出:“你知不知道,你说的那些话,我明明就听着很刺耳,本该生气的,却生不出气来。我只是,觉得很委屈。”
深吸了口气,双手抓住他衣袖,目光闪烁:“七岁那年,我差一点,就死在了我娘手下。可是那时,我本是希望随着她去的,我原不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娘攒着那口气,支撑了一生,她是想证明给旁人看,她没有错,她可以过得很好。但怎么会没有错呢,不过是再也回不了头而已,究其她拼尽全力,也没能证明什么,只因外人根本不会在意她的证明。她成了大家眼中的笑话,而我,则是她最大的讽刺。
她不知道,做自以为对的事情,是这个世上最蠢的事。
陆安,我将这世上最蠢的事,做了那么久。
但是,我现在想忘了你,是真的要忘了你,因你是我这辈子最痛的记忆。
人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幸,我现在清醒了。”
他半晌不说话。
半晌后,却将她往床上一甩,而后撕开她的前襟,边是狠烈侵舐,边是气息沉重又在她耳畔低吼:“什么清醒,我指望你这辈子都不要清醒,生是我陆安的,死也要是,我陆安的。”
她僵着一幅身子冷笑,偏头瞧见窗外明晃晃的天,真是非常明晃啊,竟生生将她眼中刺出鲛泪。
帘帐落下,帐内渐传出陆安隐隐的闷哼,却无苏戚半分声响,那应是她此生身心痛极的时刻,乃至忘了,痛到喊出来,痛到,哭出来。
那日之后,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晃便是两月,陆安不再提及休妻一事,也不许,府上任何人提起。
苏戚亦不去往庙里,有时是在书房,有时是在偏厅,读一读佛经,但是经常读着读着,就失神了,看着像是用功,实则却是空泛的望着经书,想些什么,有没有想,她自己都不知道。
苏戚这个样子,我瞧着,多半已离痴傻不远,若没有那件事。
那件事,也便是我初时在陆果满月酒上见得的。
彼时她穿着水绿的裙子,对襟和领口皆绣着浅碧色兰花纹的图样,发髻绾的慵懒,髻上也只簪了支黑檀木翡翠玉花簪。懒散的坐着,单手支颐,将经书放在翘起的腿上,看得入神。
陆安从门前进来,走到她身后,站了许久,她都没有察觉。
夏日里的穿堂风清爽,徐徐将她裙裾一侧吹得飘起来,陆安冷凌的声音方从她身后蓦地响起:“佼佼——”
她手上猛地一顿,连带着撕破指间书页,怔了怔,抬起头转身向后侧看去。
转过去,却极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半晌,才颤着嗓音冷冷说出:“你——你唤我什么?”
陆安眉眼冷峻,带着迟疑,看了她许久,终是没继续迟疑下去,淡淡的:“佼佼,苏佼佼。”
她的身子蓦地又是一震。
他又道:“卿所谓铁中錚錚,佣中佼佼者也。佼佼,余甚喜之,乃称卿佼佼罢——是这样书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