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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问,想学书法,应先从二王学起呢,还是从颜体开始?
这不太好说。但如果从未学过的话,应该先从楷书入手入门,当无疑问。书法的基本功包括基础知识和基础技能,内容广泛而具体。一般说,基础知识买两本书翻翻,几天就能略知一二,就像现在书店里的一些历史知识读物,起名叫一本读完“大宋史”或“大唐史”,而掌握技法相对不容易,所需的时间也长。
古人说“用笔千古不易”是总体而言,就像说“千古月色”,“秦时明月”,照今人也照古人。但月也有“阴晴圆缺”,在于你怎样理解,从哪个角度来观察,没有必要为“千古易”还是“不易”争执不休。书法有真、行、草、隶、篆等各种书体,所以用笔也是有变化的。
因为楷书又叫正书、真书,[唐张怀瓘《六体书论》:“字字真正,曰真书。”《书法知识千题》:“真书、正书、楷书是同一种字体的三种不同称呼。”]也有把楷与正放在一起,叫正楷。它的特点就是字形相对稳固端正,点画分明,布白平整,篇章行列均匀,书写速度也比较缓慢。楷有“楷模”、“法度”、“标式”、“样板”的意思。顾名思义,楷书是一个时代正式的、应用普遍的主流书体。
中国书法真草隶篆诸体及其审美的形成,已经有上千年甚至数千年的历史。从篆、隶到今天的楷书,有一个演变和成熟的过程。
秦汉时期,主流的官方书体是篆、隶。隶书在其盛行的年代也曾被称为楷书,如“隶楷”,但那已经成了书法史上的名词了。
一般地说,从大篆到小篆,从石鼓文(公元前375年)到李斯在秦国大篆的基础上,结合六国文字,进行增删,制定小篆,统一中国的文字再至汉、唐,无论是汉隶、章草、今草、楷书和行书的形成与发展,都是传承有序的。从篆字到隶书,是一次文字大变革;从隶书到楷体,又是一次大变革——这期间经历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人才辈出,不变的大抵是用毛笔作为书写工具。
唐代张怀瓘在《书断·隶书》中说:“隶合文质,程君是先,乃备风雅,如聆管弦。长毫秋劲,素体霜妍,推峰折剑,落点星悬,乍发红焰,旋凝紫烟。金芝琼草,万世芳传。”——程君是指程邈,相传他是秦始皇时下杜人,因犯罪被关进云阳监狱,他搜集当时的大篆进行整理,制创新体。这种新体简单易学,当时主要在下级官员中流传使用,因此被称为隶体。秦始皇知道了此事后,把他从监狱中放了出来,提拔为御史。当然,隶书的形成与技法的成熟,也不可能只是程邈一人,而是众多书家的创造与大众普遍的认可。
风风雨雨,历经多少坎坷。隶书向真书、行书演变,更经钟繇、王羲之等大书法家的努力日臻完美。楷书则至唐代才跃上高峰。
历史上,一种书体发展到高峰,往往也伴随着衰落。其原因比较复杂。
秦统一中国的文字,主要是六国古文及以前的甲骨文、金文、石鼓文,这些字体中包含了不少象形文字的元素。篆的含义解释不尽一致,无论是“传”还是“椽”,都与记录历史的史官和司职官方文书有关,它高古优美,但书写起来相当麻烦。小篆和大篆笔画的细瘦,方圆相间,字形长方而少顿挫,都留有古代书写工具骨板和刻刀的痕迹——这种字体显然与后来笔墨纸张的广泛应用不相适应。
就像隶书从草篆演变过来一样。汉代隶书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之后便如草篆一样逐渐成了“古书体”。虽然今天隶书还在应用,但现今多作为“美术字”出现。
只有楷书例外。从形成至今,已近二千年,先后形成了魏晋和唐代两个高峰,至今其主流的态势未改。今天印刷上广泛应用的宋体或仿宋,其实都是由楷书加工定型而成的,其点横撇捺还保留了楷体的一些基本特征。至于行、草,就像隶书有草隶、章草一样,可视作楷书的草写、简写,又当别论。
据史料记载,楷书的创始人是王次仲。
最早的可见到关于王次仲记载是在唐代。
张怀瓘在《书断·八分》里引用了北魏王愔的话:“次仲始以古书方广,少波势,建初中,以隶草(即章草)作楷法,字方八分,言有楷模。”建初是东汉年号,但他又根据《序仙记》中的记载,认定王次仲是秦始皇时的人,这就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卫恒的《四体书势》云:“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韦续的《墨薮·九品书人论》列有王次仲的正隶及八分,因此他留名书法史中,当是无疑。
宋《宣和书谱》称:“东汉章帝建初(公元76年—84年)有王次仲者,始以隶书作楷法,所谓楷法者,今日之正书也。”因为《宣和书谱》是北宋官方的国家工程,集中了米芾等众多杰出人才,而且时间也早在千年以前。它首先确定了时间为东汉末年,当时正处于草隶向楷书的演变期,楷书在民间的应用已相当广泛,所以王次仲作的楷法应当是“今楷”,这样解释大概有点“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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楷书具有古隶之方正,八分之遒美,章草之简捷,而且千年基本不变,可见其生命力。
想想吧,几千年来,中国南北各地的族群、人群说话的语音口音,发生了多少变化。今天在一些地方听俚语乡音,与听外国人讲话无异,但一写成文字,便是汉字——我们现在的字,与千年前古人的手书,仅有繁简之别。我曾写过一篇研究方言的文章《聆听遥远的绝响》,今人念唐诗,哪还有唐音?可我们读唐帖、临唐碑,如见古人秉笔思生,临池志逸。两千多年来,书法传承——主要是行楷——所起的作用功不可没。
从楷书入手,也可看作从主流、从应用最广泛的书体入手。
虽说从楷体书开始比较枯燥,书写中起、收、钩,转折和撇捺,字形结构掌握起来也比较费劲,但想想以后,“由繁入简易,由简入繁难”。真性情方有高境界,不管哪种书体——这如同习武之人——基本功都有正不正、是否扎实的问题。若想有点“花拳秀腿”就可以了,又当别论。街头地摊上,替人“设计签名”的多得很,只要是常人容易辨认的“连笔体”就可以了。
现在我们见得比较多的是魏碑和唐碑。魏晋南北朝和唐代,是书法史上两个楷书的高潮。
但“后浪”没有把“前浪”拍在沙滩上。魏晋南北朝楷体书的发展期,其体势、运笔、结构等方面变化比较大,再加上国家南北分裂,北中国动荡更甚,政权更迭频繁,还有地域交通的阻隔,各地书家交流少,风格上的差异大。现在能看到的北魏时期的书迹多碑刻和墓志,不少是地方性无名书家所作,所受的约束也更少,虽质量参差不齐,但不少楷书行笔挥洒自如,意态丰富,神韵灵动。——但对初学入门而言,还得稍往后放放,可多观而少临摹。待有一定基础后,若从魏碑中取其一二,从大海中取几瓢饮,或端厚壮严,或啸傲风骚,必定受用。
唐代是楷书的鼎盛时期,名家辈出,书体纷呈。从唐楷入手,也最为相宜。不管是初唐的欧阳询、虞世南,稍晚一些的褚遂良,还是后来的颜真卿、柳公权,根据自己的爱好,找一些有代表性的帖子,进行反复临摹研习,大抵都不失为正路。
当然,入得门后,达到一定水平,不妨再往前走走。如智永的《真草千字文》,钟繇的《荐季直表》、《宣示表》等。而年代往下,则有赵孟頫的楷书,都是好帖子。
在写此书时,我从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找到十多年前的一个“碑帖目录”,一看,全是当年临写过的字帖,目录分为“熟练”、“一般练过”、“部分练过”和“未练”四个部分。——从现在看,所谓熟练也只是多次临过而已,还远谈不上精熟。我想原封不动地附在后面作为参考。[熟练的碑帖:颜真卿《颜真卿勤礼碑》、《多宝塔碑》、《东方画赞碑》、《麻姑仙坛记》、《放生池碑》、《颜氏家庙碑》、《王琳墓志》、《颜真卿行书习字帖》。智永《真草千字文》,《陆柬之文赋》。徐浩《不空和尚碑》、《李岘墓志》。北魏《张黑女墓志》、《董美人墓志》、《崔敬邕墓志》、《元瑛墓志》、《元鉴之墓志》、《元腾墓志》、《元怀墓志》、《元释墓志》、《城阳康王寿妃墓志》。唐李邕《麓山寺碑》。怀素《自叙帖》。王羲之《兰亭序》、《圣教序》。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列传》。岳飞《前后出师表》。颜真卿行书《争座位帖》。一般练过的碑帖:汉隶《曹全碑》、《朝侯小子残碑》、《礼器碑》。北魏《石门铭》、《苏慈墓志》、《元勰墓志》、《刁遵墓志》。东魏《史敬君碑》、《敦煌写经》。王羲之《兴福寺半截碑》、《十七帖》。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张旭《郎官石柱记》、《灵飞经小楷墨迹》。柳公权《神策军碑》、《玄秘塔碑》。李邕《李思训碑》。孙过庭《书谱》。怀素《草书千字文》、《草书要领》。鲜于枢草书《石鼓歌三种》。传《王羲之草字诀》,明释德清行书证道歌。]其中一些帖子,现在我已经不太临了。从这个目录上可以看出,当时临习的主要还是楷书。毕竟,我只是个业余书法爱好者,可利用的时间也有限,权作自学书法的一个记录。
当时,还要每天来回30多公里去中南海上班,或坐地铁,或打出租车,甚至来回骑自行车。上班时起草文件讲话,撰写决策参考调研报告。往返在长安街上,我就把工作完全放下了。车来车往,行人熙攘,热闹非凡,我骑着车,像沿着喧嚣滚涌的河水随波逐流,感到近且远,常常一脸茫然,心里琢磨着古人的书迹,有时想起来也觉得好笑。
好在我转车和存放自行车的地方,正在北京西单图书大厦前,回家路过免不了要进去转一转,情不自禁便买了很多碑帖书籍。——那些日子甚至觉得北京图书大厦就是“自家的书房”。节假日我还常去琉璃厂转转,出差时也不忘顺便寻访各地书迹,加上家里原有的,就累积了相当一批,有的还是很难见到的碑帖。
我觉得,一个人的爱好要坚持下来,以致学有所成,是不太容易的,毕竟世界上的诱惑太多。只有摒除功利杂念,学问尽量向深和广不断拓展,才能保持兴趣和热情。同时也想告诉大家,书法确实没有秘密,书法也是最适合自学的,千百年来,我们的先人就是这么走过,博古通今,不傲不厉,积累多年精进之功,把这门学问或者技艺推向了高峰。
从楷书入手,要以法为上。多看多练,才能见多识广,博采众长。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所偏好,自己喜爱的,临写的效果也会更佳。据记忆所及,当时临得最多的是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多宝塔碑》,智永的《真草千字文》、北魏《张黑女墓志》、《崔敬邕墓志》等几种,有的评价很高,像《颜氏家庙碑》,《麻姑仙坛记》,但可能是碑刻拓本上的原因,似乎已下真迹二等。后来我找到祖父的一本《宋拓麻姑仙坛记》,民国初年求古斋书局影印的,质量就要好得多。
智永(510—608)的《真草千字文》有两个版本,一是根据流传到日本的真迹本影印;还有一个是宋刻本,以智永真迹摹刻上石,现在西安碑林,因而又被称为“关中本”。
智永身处陈、隋之间,上承魏晋南北朝“尚韵”的余绪,下开唐五代“尚法”之先河。他的楷书深受王羲之《黄庭经》、《乐毅论》的影响,其风格秀润圆劲、绰约闲适,工稳严谨,轻重得宜。身为王羲之的七世孙,他遁入佛门,献家宅为寺院,深居阁楼,除了参禅礼佛,其余全部时间用来研习书法,极可能就是为了延续“二王”之书风。因此,学习“二王”楷法草法,从临摹智永的《真草千字文》起步,也不失为一个好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