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过年的日子终于盼来了时，我们会不相信似的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过年了！”“这就是过年！”心里便美滋滋的。除了贴哥哥写的大红对子，贴杨柳青“年年有余”的年画，贴姑姑铰的喜鹊登梅的窗花，贴秦琼敬德两个门神爷和福禄寿禧，听着此起彼落的鞭炮声、锣鼓声，感受着这些过年独有的、浓烈的气氛外，最让人上心的，还是三十晚上的长面或饺子。长面，不仅长而有筋，而且用从没吃过的醋做汤。对于顿顿吃着酸菜、浆水的农家孩子而言，醋，无疑是独具魅力的。当厨房里雾气笼罩着看不清人的面孔，兑好的醋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煤油灯盏昏昏沉沉摇曳着如豆粒般大小的光点时，我们全都鱼贯而入，守在锅边，看妈妈从翻滚的水里高高地捞起长面。等不及端碗似的，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如果是吃饺子，则看谁先吃到包在饺子里的“分元”，比赛谁的福气大。等吃过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由爸爸从箱子里取出给我们的礼物，这才是最让人激动的“年”。枣儿、核桃、洋糖、鞭炮，都是由爸爸按人头数着分的。宝贝一样，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轻易舍不得用。特别是洋糖，给了我们最初也是一世关于“甜”的全部理解，至今仍顽固地主导着我的味觉，好像除洋糖外，其余的甜都不正宗似的。至于鞋袜衣服啥的，分到什么是什么，从来不吃咬别人。如果是一双黄胶鞋，只有在三天年才穿，年过完，就又换上了旧布鞋。新胶鞋穿在脚上，感觉人一下子美了，能了。还要扭过头，看一看鞋底的斑纹拓在溏土上的印痕，心说，我也穿上了底子有斑的鞋，很有些飘飘然的味道。从正月初一开始，除了吃饭，我们在家里连面都不闪一下，早跑到大场等热闹的地方去了。只见大场上，到处是人影，到处是人声。男人们在一起“抹胡”，女人们则说着闲话，孩子们在麦草垛底下，这里一堆，那里一丛，做着熟悉而趣味浓烈的游戏。你看，那些掀牛九的，因为谁作弊偷了“牛”而招来骂声一片；抓五子的，因为谁输了却耍死皮赖着不给洋糖而撒扯在了一起；跳房的，谁出了线还装做无人看见似的继续昂着头、瞪着眼走步，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打沙包的，谁被沙包打在脸上而双手捂着在那里“哎哟”；捉迷藏的，谁藏匿得找不见了，致使敌我双方被迫停战，大家一起高声呼叫着孩子的名字；叼狗娃的一群小毛孩，在那里只顾团蛋蛋，早笑得喘不过气来；敲锣打鼓的，不乱点地敲打上一阵后，打鼓的和敲锣的便暗中顶上了牛，越打越快，越敲越急，最后谁跟不上趟了，搅得那刚才还很有韵味的锣鼓点儿一阵纷乱，围观的人们便对着他起哄……耍社火的人们，这时候也开始了行动，用旧课本、柳筐子、麻叶丝，就能扎出一个活灵活现、威风凛凛的狮子来；用竹竿、白纸、红纸，就能糊出一艘灵动小巧、摇摆自如的旱船来。一群穿红戴绿的女孩子扭着秧歌，咿咿呀呀唱曲儿：“正月里梅花报喜春，二月里迎春一片新，采朵鲜花双手捧，献给领袖毛泽东。”泥土味很浓。还有骚鞑子绊跤，一个真人和一个用背篼做的假人较量。老想不通假人为啥也会绊跤，还把真人绊倒了几次，怀怀疑疑的，旋即又以为是真的。至于踩高跷，要更神奇。腿子那么长的人，晚上睡在什么地方，昏昏然不得其解。社火出庄是最好看的。那边庄头处接社火的纸一点燃，这边的狮子就冲了上去，领狮子的草绳子燃着火星，舞出飞动的火蛇，两家的锣鼓较劲般地划破夜空，响彻山谷，看社火的人们便肆无忌惮地高喊“噢嚎嚎——”把社火推向了高潮。撤回时，人们会唱着小曲，以示对打搅人家瞌睡的歉意：“亲戚亲戚你不要骂呀，我们是一泡耍娃娃呀。耍得好了你不要夸呀，耍得完了你不要骂呀！”一直要跟到社火卧了，才回家睡觉。似乎已经睡着了，但耳畔仍然炸响着喧天的锣鼓、萦绕着这熟悉的曲调……
赶庙会，是过年的最后一道关。戏班子从进入腊月就开始排练了，正月初四上台，连唱四天四夜。先是唱样板戏，后来唱老戏。不管哪种戏，戏场里总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卖焦糖的、卖油饼的、卖沙梨的……应有尽有。最爱晚上看戏，当高悬在戏楼前檐的汽灯点燃了，那亮光把戏场子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我们便在汽灯的笼罩下捉迷藏，出没于人的海洋和或明或暗的地方。每年戏散后，村子里的人们，照例要荐台。暖锅子、油饼摆了整整一戏院，演员们散蹲着，面对着热气腾腾的暖锅子，吃得兴致盎然，谓之吃团圆饭。我很是眼馋，但顾及自己和戏不沾什么边，只好作罢。因了这个缘故，以后村子里唱戏时，我都要上台，让人家把自己的脸画了，拿上大刀或者红缨枪，充军上战场。每次都是跑上场，嘴里喊着“噢啊”
的声音，又迅速下场，从没有正经演过一个角色。即便如此，我也成了名副其实的“戏班长”，到再吃团圆饭时，便心安理得，甚至骄傲。也正是有了这一段“舞台生涯”，长大后，看戏竟成了我的爱好。不仅会欣赏，还能哼哼唧唧唱两句！
从正月初四开始，家家的老人、孩子便提着油饼走亲戚，把乡下的年味滋润得更长了。至于戴项圈的姨弟一来，我们肩并肩高唱“大刀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乐趣就更不用说。等元宵节一过，人们便急着上地去，年的气息才慢慢淡了下来。
2009.05.31
城里的灯泡比月亮还亮
布谷鸟在院后的槐树上，扯开嗓子“布谷布谷”地叫了，斑鸠鸟站在屋脊上转着圈圈儿，一声比一声紧急地叫着“姑姑等”，园子里的桃花儿红了，梨花儿白了，这个时节，城里的哥哥就回了趟家。我和弟弟像尾巴一样，老是围着他转。爸爸交代，要给南房的新炕再抹一层细细的泥。哥哥挑土、找麦衣，我和弟弟抬水，一顿饭的工夫，泥的模样儿就出来了。我和弟弟脱掉鞋，双脚踏到泥里乱踩，泥这东西就像怕挠痒痒的孩子，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当真变成一堆没有筋骨的烂泥。我就用铁锨端泥，哥哥拿着泥抹子抹炕。
“哥哥，你说城里有灯泡呢，真格有呢吗？”我这是第三次问同一个问题。
“真格有呢！你不信？”
“信是信呢……那城里的灯泡真格亮得很？”
“真格亮得很！”
“那有多亮煞？有罩子灯亮吗？”要知道，家里自从有了罩子灯，整个屋里都像变了样儿，一到天黑，小心翼翼地取下玻璃罩子，在调钮上把灯捻子拧高一点，用洋火点燃，然后卡上玻璃罩，“哗”的一下，就一下，连屋子的旮旮旯旯都给照亮了，比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亮一百倍！我敢打赌！
“罩子灯？那咋比呢！城里的灯泡……如果你把针掉在地上，拉开灯泡一看，哟，这不是针吗？一眼就能找见，城里的灯泡比月亮还亮！”
“啧啧！”
“啧啧！”
我和弟弟就一边端泥，一边赞叹着，心里羡慕得要死要活的。
你想煞，妈妈用针线给衣服补补丁，一不小心针脱了线掉到了地上，那是经常有的事。妈妈就说：“我娃眼睛亮，快寻一寻针在哪哒呢？”我们就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地上齐齐儿找上半天才能找到。你想煞，城里的灯泡，刚一拉开，就一眼能看到针，那灯泡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比月亮还亮？你再想煞，月亮地里，哪里有响声，就能在那里看到人影，月亮还不够亮吗？可这城里的灯泡还要比月亮亮呢！
这灯泡！于是，心里就一直点燃着一盏灯泡，那灯泡的火光扑花花的，照得人心里直痒痒。
第二天，哥哥一走，再见到村子里的小伙伴，就不无得意地说：“城里有灯泡呢，城里的灯泡比月亮还亮，你把针丢了，灯泡一拉着，一下子就找见了！”
“你咋知道的？”
“我见过。在我哥哥的房子里。”
“你吹牛！”
“你是吹子手！”
他们不信？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就挂不住，便挥起拳头和他们打了一架。
去城里的愿望就像一粒整天泡在水里的豆子，不几天就在心里发了芽。如果再不取出来把芽芽儿掐掉，豆芽儿就会越长越长，像野野的藤蔓一样把心给缠死！
哥哥再来时，见我不像先前精神了，吃饭也不怎么行，蔫不出溜的。他给爸爸丢了一句：“这娃怕是有啥病，啥时领到城里看看！”哥哥走了，我的心也跟着走了。就想着，啥时真的害个病，就是那种不大不小、非得去城里看的病，可不就能去了城里吗？想着想着，就像真的到了城里一样，舌头不由自主地伸出来，舔了舔嘴唇……
真是春日苦短，转眼便到了夏天。午饭后去学校的路上，见乡上的解放牌汽车停在商店门前，正在“哧哧哧”地叫着，驾驶室里坐着村上的两个人，正在和司机大声说着话。听旁边的人说汽车去城里，我的心里突然“腾”地一下，去城里的心思就像爆玉米花，瞬间膨胀了起来。
“三爸，我去城里，能拉上我吗？”我拉着驾驶室里一位长辈的衣襟急切地问。
他转过头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后，再转过头对我说：“这里面坐不下了，你就坐在车厢里吧！”“行行行——你让汽车等一下，我去学校请个假就来。”我撒开脚丫子就往教室跑，边跑边在心里嘀咕：坐车厢？好啊——让我坐司机楼，我才不坐呢！写好假条，交给同学，生怕汽车等不及一撅屁股走了，就急势慌忙地跑出学校，三两下爬到车厢里。呀！这么大的车厢！我站在上面，骄傲地看着认识不认识的同学从汽车旁经过，幸福得就像考试得了第一名。
突然，“呜”的一声，我的脚下向前去，而身子却向后仰，差一点摔倒在车厢里，急忙抓住厢帮。一看，学校的教室、路边的柳树像过电影似的向身后甩去，脚底下像驾了云，轻飘飘地飞着。呀，这汽车就算真正跑起来了？真的比手扶拖拉机、架子车快多了！爸爸亲手裁剪缝制的白丝布汗衫，被风张起来，仿佛突然长了翅膀。
转眼间的工夫，汽车就冲过深沟河、爬上红土坡、绕过伍家坪，经拱拜、后沟，爬上了一道高高的、长长的山梁。汽车在山梁上跑得时间最长，一路上可以看到几抱粗的倒柳树稳稳地蹲在路边，树冠像墨绿的堆云，一直伸到路的中间，车飞过去，颀长的枝条会“刷”的一声抽打在脸上，脸上疼着，心里却企盼着让那枝条继续抽打，那就再来一下，再来一下！看到飞驰的汽车快到柳树跟前了，就主动把脸伸过去，只紧紧眯起双眼，任树叶、树枝在脸上甩过。偌大的车厢，是我一人的自由天地，一忽儿在厢左，一忽儿在厢右；一忽儿一手把着厢前的横梁，一手插在腰间，作环顾四周状；一忽儿又背对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督促着路边的柳树快速地闪过，站，坐，蹲，躺，滚……真是要命般的惬意，心情就像从山梁上掠过的鹰，随意，舒展，自在……啊！还有这种车，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浑身开着窗，上面的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那模样更是奇特，齐头齐尾，这怕是叫班车吧？有的窗子打开着，人的头脸从里面露出来，有的戴着眼镜，穿着漂白的衬衣，那可能是的确良衬衣吧？这种齐头齐尾的车，响着喇叭，打着招呼，从汽车的旁边擦身而过。我会站到一边，就近去欣赏它，喜爱它，羡慕它。山梁上，绿柳依依，喇叭声声，班车、汽车交替穿过，这不是和家里墙上粘贴的新农村宣传画一个模样吗？这样想着时，心里就感觉自己已经赶上了新农村建设的美好时代，无忧无虑、幸幸福福地生活着……
下山后不久，汽车便在一个非常平展的川道行驶，马路很宽，不一会儿就驶进了一个很大的地方，高楼和店铺一闪而过。这怕是到城里了吧？原来城里这么大啊？可汽车没有丝毫停的意思，继续加大油门，在柏油路上飞奔，一直把这个很大的地方甩在了身后。汽车在川道行驶与在山梁上行驶又截然不同，不仅跑得快，而且跑得稳。快了，我很欢迎，但稳了，我就不高兴，因为没有了刺激。心里就盼望着再过几道河，再爬几个坡，颠颠簸簸，让人有一惊一乍又一喜的那种感觉。可惜，从此，汽车再不给我机会，只一个劲儿地跑，跑，跑。路两边的水渠里水哗哗地流着，光屁股的娃娃在水渠里“打蛟水”。这里人的脸咋就那么白呢？
汽车终于放慢了速度，最后停在了一个地方。村子里的人从司机楼里走出来，对我说：“下来，城里到了。”这就是城里了？心里“悠”的一下，仿佛怀揣了很长时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紧接着是一阵隐隐的失望，真的希望汽车永远这么开下去，永远到不了城里才好呢，希望城里只是住在我心里，让我向往着、神秘着就够了，真的到了城里，心里反而有些不高兴。
村上的人领着我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过了多少个马路，最后在一个窄窄的巷子的深处，找到了一个同样窄窄的院子，才算找到了哥哥的住处。后来知道这个巷子叫倒醋巷。到城里时，已是晚饭时分，一走进小院，到处飘荡着清油炒韭菜的香味。
黑压压的马燕在头顶盘旋着，“嘎嘎嘎”地乱叫，刚听还有些新鲜感，也许是因为和乡里的燕子不同的缘故，但听得久了，就感到太吵，有些心烦，不如乡里的燕子亲切。
哥哥见我到了城里，自然高兴，我最怕他盘问我到城里的目的。对这个问题，哥哥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并没有穷追不舍。我说是爸爸让我来城里看病的。对这个我想了一路的谎言，哥哥似乎相信了，这让我久悬的心总算放到了实处。过了这一关，就轻松愉快多了。掌灯时分，哥哥拉住吊在半墙上的一根绳子，只轻轻一拉，电灯泡“哗”的一下就亮了。呀，整个屋子全在灯光的照耀下，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白天一样。这个长得和家里的香蕉梨一模一样的灯泡，咋就这么神奇呢？它真的比月亮还亮呢！月光是朦胧的，模糊的，而这灯光，却是清晰的，果真掉了一根针，在这样亮的灯光下，只需一眼便能找见，没问题的。这样想着时，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灯泡，直看得眼睛花了，屋里的东西蒙上了一层阴影。
第二天，嫂子领我去医院，懵懵懂懂的。医生问我咋了，我说：“我不吃饭。”
医生笑了：“不吃饭那是饱着。”我说：“饿着，我也不吃饭。”惹得医生“哈哈”
大笑。不知道医生对嫂子说了些什么，反正再没我的事。病就算看完了。中午，哥哥让我在城里玩两天，我高兴得心里像开了花。先还有些胆小，只在倒醋巷附近转悠，怕走得远了找不见回来的路。后来就大胆多了，越走越远，越走越野。一条街上的楼被我审察了个遍，只感觉这里的楼比先前经过的那个大地方的楼多得多，也高得多。齐齐儿一条街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棵大树，树荫落在街上，连成了一片。
我很喜欢在树荫下来来回回地走。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了书店在哪里，转角楼在哪里。我会从倒醋巷出来，一直走到书店，站在书店的玻璃柜台前面，远远地看小人书，直看得眼馋心跳。人家问我买啥呢？我才回过神来，不敢说一句话，慌忙从书店逃出来。我会从转角楼的这头走进去，慢慢儿从那头走出来。转角楼里很凉快，水泥地上洒着水，我的布鞋被溅得湿湿的。货架上的录音机里正在放着音乐，很好听。我就很乐意地从这门进去，从那门出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敢说话，只是看着售货员在那里招呼顾客，只是看着商店里那些新的、琳琅满目的商品。有一个人买东西，问得多了，被售货员训了一顿，那人站着没动，把我吓得跑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