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还有多远?”
岳宣靠着树干上气不接下气,推推几乎要遮住眼睛的皮帽子,顺势抹掉眉尾豆大的汗珠。
前方十步距离的中年汉子卸下扛在肩上的两张弩弓,停下来回头望向瘦小单薄的三儿子,不屑的说:“咋啦?就这点子山坡儿,你大哥两个时辰能打一个来回。看看你,累得那死狗相。都一个时辰了还在山根子底下磨磨蹭蹭,起得早有什么用?不够你两步一歇三步一停。”
说着,岳东山一手一张十字弩弓提起来,继续迈着大步往前,边走边说:“你整日像个闷葫芦似的,你娘还夸口说你将来有大出息,让我等着享福。依我看哪,就是天生的废物,吃不得苦、担不起柴。”
面对父亲的嘲笑,岳宣眨眨无辜的眼睛,沉默不语的继续趟着没过膝盖的雪前行。
又约莫一个时辰,父子俩终于爬到了半山腰。
岳宣蹲在雪地里喘着粗气,四下观望,连猎物的影子都没有。
岳东山丢给他一张弓和几支嵌了铁锨的箭,说:“宣儿,你只管在这儿趴着,我去那边溜溜眼。”说完提着两张弩弓抬腿就走,还不忘回头叮嘱:“趴好了,别露头儿。”
岳宣惊讶的张大嘴巴,左瞧右瞧四下空旷,脚边仅有一团枯草丛可以算作藏身之处。
“爹,你……”
话到嘴边还未说全,父子俩不约而同望向另一边,听见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细微的响动。岳东山警觉的趴下,动作迅速的拉开两张十字弩弓对准声响的方向,炯炯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前方摇晃剧烈的枯草丛。
“爹——”岳宣气声的唤着五步之遥的父亲,极小幅度的蠕动着爬过去,压低嗓音问:“爹,是大的,还是小的?”
岳东山两眼直瞪着前方,没好气的小声骂:“滚犊子,别烦老子。”暼了眼胆怯的儿子,更是气的咬牙,骂道:“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玩意儿?指不定是你娘怀着你的时候耗子胆吃多了。”
岳宣有些委屈的撇撇嘴,压低声抱怨,“爹,我娘吃的那些耗子胆还不是你打回来的,这会子又怪我胆小。”
“耶?今儿说话比往日还多。”岳东山好奇的眼神观察平时像个哑巴一样的三儿子。
岳宣略显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解释说:“我想着……不管大的小的,都让我来吧。总不能跟着爹出来一趟连只兔子都打不回去,会被妹子笑话的。”
岳东山恍然大悟,斜睇一眼,继续瞪圆眼盯住前方的枯草丛,说:“三兔崽子,你那拉弓射箭的技术连爬上岸的王八也能逃得掉,还敢跟老子抢大物?”
“爹,你怎不能信我一回呢?”岳宣蠕动几下,借着枯草丛半跪起,有模有样的搭箭、扣弦、预拉、开弓……回头看向父亲,笑说:“别看爹拿的是弩弓,没准儿我歪打正着呢。”
岳东山不服气的冷哼,“你能打得到,我就给你磕一个。”
“爹的话严重了,我哪敢受你的大礼。”岳宣说着,目光再次盯向越来越摇晃剧烈的枯草丛,情不自禁的缩缩脖子,眼睛也睁的溜圆。
岳东山不经意回头斜睇一眼,骂道:“害怕就滚远点儿,别给老子添乱。”说着还用微屈的腿踢了三儿子。
岳宣半弯起腰,想要悄无声息的走回原本藏身的枯草丛里,但……
前方枯草丛里霎时钻出一个宠然大物,“哼噜哼噜……”的嘶吼着奔向他……青面獠牙,血目圆睁,似是仇人相见汹汹而来。
见势不妙,岳宣丢下手中的弓箭,朝着五米外的一棵大树狂奔而去。
野猪在后面狂追不止,硕大的身躯像一块大石头狠狠撞向岳宣瘦小两条腿,獠牙锋利如尖刀,撞击后稍稍上挑……
“啊——!”
一声惊慌的惨叫之后……
蹭、蹭、蹭……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上树。
岳宣大惊失色的半蹲在树杈上,双腿抖得厉害。即便穿着厚厚的皮棉裤,锋利的獠牙仍然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屁股疼的厉害,感觉到有一股子粘粘呼呼的东西渗出来。
“嚎——”惊悚的嘶吼令人汗毛竖起。
“嚎——”
凄厉的咆哮瞬间响彻山林,野猪硕大的身躯重重撞在树干上,枝杈仅有的三片枯叶被震动,悠悠飘落。一片落在岳宣的头上。
“嗷——嗷——嗷……嗷……”
越来越微弱的凄惨嘶叫,野猪拼尽最后的气力,头狠狠的撞向树干……
“啊!”
简短的尖叫后,岳宣已四仰八叉的躺在野猪旁边,那坚硬的一侧獠牙顶尖蹭过他的额角,留下一道细痕。
岳宣惊慌的爬起来,捂着隐隐发痛的屁股,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野猪。一支弩箭插进左眼;一支弩箭插入喉咙,可谓一箭毙命。
“爹,佩服!”岳宣双手抱拳,可屁股上的伤疼得他呲牙咧嘴,实在没什么诚意。
岳东山从羊皮腰带里拿出一贴黑乎乎的膏药,粗声粗气的命令,“转过去,撅屁股。”
“爹,我自己……”
见父亲的两只大眼又瞪起来,岳宣只好慢慢吞吞的转身,躬身向前,又不忘解释:“爹,它冲出来,我没有准备。倘或再冲出来一头,我定能宰了那厮。”
故意给他一记教训,岳东山将膏药狠狠的往三儿子受伤的屁股上“啪!”的一拍。
“啊!爹!你想疼死我呀?”岳宣一跳三尺高,疼的眼泪鼻涕一大把,哀怨的看着奸计得逞后得瑟大笑的父亲。
岳东山拿出一根粗麻绳,又找来一块木板,将野猪捆在木板上。说:“回家求你娘再上一贴药,这黑壮的东西也一道运回去。”
岳宣捂着屁股,慢腾腾的走过去坐在野猪的身上,“爹,你一个人能行吗?不然……我回去叫大哥过来?”
岳东山挥挥手,“不必了。今儿媒人来给你大哥说亲事,让他留家里吧。”拍拍岳宣的肩膀,“我一个人能行,估摸着晚上回去。”
“爹,那你小心点儿。”岳宣抓住麻绳,腿稍稍一蹬,像是坐着滑板车似的一溜烟的往山下滑动。
回头看,父亲提着两张十字弩弓,动作敏捷的消失在林中。
两个时辰上山,一个时辰下山。岳宣感叹有工具的好处。如果上山也有这么好的工具,他就不会被父亲嘲笑了。
一手捂着受伤的屁股,一手拉着麻绳,步履艰难的往家走。远远的便听见母亲尖细的大嗓门。
“臭小子,就你偷懒,看老娘不把你那屁股打成烂肉。”
“哎呀,娘,轻点儿。”
黄秀姑拿着鸡毛掸子在院子里追打二儿子。
“娘,快快来帮我。”岳宣虚脱的靠在门上喘气,眼见着母亲和二哥跑过来。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哎呀——疼疼疼疼……娘,求你轻点儿!”
岳宣半眯着眼缝,扭回头看见母亲毫不手软的帮他消毒伤口,替换膏药。
黄秀姑一巴掌打在另一边的屁股上,骂道:“废物玩意儿,才打了一头野猪,还有脸回来。”
岳宣羞愧的脸埋进枕头里,吱吱唔唔的说:“是爹打到的。”
“咋了?难不成你没打到猎物,还被顶烂屁股蛋子?”黄秀姑惊讶的伸头看三儿子,见他脸色绯红,立即变了脸色,骂道:“不成气的东西。整日里叫嚷着要出去闯荡天下,赚回金银财宝给老娘享福。这下可好,看家的本事都没学成,还敢大言不惭的闯天下?”
“娘。”岳宣激动的爬起来,却没想碰到伤口,疼的大叫“哎哟”,苦巴巴的解释,“娘,我没大哥的力气,也没二哥的快嘴皮子。我想去学一门手艺,没准能大富大贵呢。”
“滚犊子,你先学会看家的本事吧。成人后娶亲生子,能养活一家老小,那时再做大富大贵的白日梦吧。”黄秀姑恨铁不成钢的又打了一下儿子受伤的屁股,惹得他惊尖连连,红了眼眶。
岳宣不死心的拉住母亲的胳膊,哀求:“娘,就让我出去闯一闯吧。”
黄秀姑一指头戳戳他的额头,“先养好伤再说。今儿我有大事,你乖乖在炕上躺着。”
“是,娘。”岳宣无奈趴回炕上,略显失落的抓抓头发。当时他怎么就害怕了呢?如果他镇定一点,一箭射死野猪,没准爹娘就能允许他去闯天下。
“少打鬼主意,睡吧。”黄秀姑拍拍儿子的头,一向沉默不语的他,今日很反常。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忐忑不安。
屋外面,一声稚气的喊着:“娘,柳二娘来了。”
“就来,就来。”黄秀姑为儿子掩掩被角,叮嘱说:“你如今才十四,想闯天下还有些日子呢。”
“娘,我真的很想出去闯一闯。”岳宣闭着眼睛,吱吱唔唔的说:“我不怕吃苦,想靠自己的双手让爹娘,兄长和弟妹生活的好。不想看见爹和娘因为家中贫脊而愁眉不展,不想看见弟弟羡慕别人能请私塾先生而躲在被子里哭。娘,让我出去闯一闯吧。”
“再等两年吧。”黄秀姑隐忍着泪水,悄声的离开了。
岳宣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再也抑制不住的哭起来。他一定要出去闯一闯,即使失败了,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