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深时,岳宣悄悄起床,走到父母的房门外,本想进去为今日顶撞柳二娘之事道歉,却不想听到房间内父母忧心如焚的对话。
房间里,岳东山盘腿在炕上,嘴里叼着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上几口,状似无意的问:“大小子的亲事如何啦?”
提起亲事,黄秀姑撇撇嘴,“没成。”
“为何?”岳东山冷眼瞟着妻子,“莫不是你和柳嫂子要嫁妆,把人家气走了?”
黄秀姑哀叹:“哪里是柳嫂子的闺女。她来给杜老歪的闺女说媒。”
“谁?杜老歪?”岳东山眯缝的眼睛瞬时瞪得牛铃那般,不可置信的问:“你可听清楚啦?”
黄秀姑沮丧的点头,“自然听得清清楚楚。这十里八村的人哪个不知牛花村的杜老歪,整日里酗酒跟个醉猫儿似的,娶个老婆比白山里的老虎还凶。我虽没见过他家的闺女是美是丑,单凭夫妻二人的品行就结不得姻亲。”
“唉,那杜老歪虽贪酒却是个怕老婆的怂货,每每醒了酒便被婆娘拿着扁担追撵着打上一回才罢休。”岳东山少有的讥笑一声,又说:“去年中秋大集,我看见他的婆娘跟着几个同村的老妪赶大集,模样也算过得去。”
“当家的,你这话是何意啊?”黄秀姑听出丈夫的弦外之音,隐隐不安起来。
岳东山呵呵一笑,打趣道:“你平日最爱与人打听别家的事,今儿怎么安静了?”
“当家的,我可不爱打听杜老歪家的臭事。”黄秀姑撇撇嘴,不悦的斜睇丈夫。
“我想着若是他家的闺女是贤惠明理的人,结个亲家倒也不赖。他虽贪酒却不是大恶之人,家有河东狮倒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好手,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闺女也差不到哪儿去。”岳东山看向妻子,有些讨好的说:“你且去暗中打听打听,若是个明理的姑娘,娶来也是福气。”
黄秀姑不情不愿,说:“杜老歪不嫌咱家贫,又许诺嫁妆三百两银子。只是要咱家盖一间新屋子做婚房。我想着咱家哪里有钱盖新房子,一气之下赶走了柳嫂子,要她休再提亲事。”
“你……唉,柳嫂子可是咱村里出了名的快嘴。想来此时你不答应结亲的事已传到杜老歪的耳朵里,这如何是好呀。”岳东山心中一急,禁不得拿着烟袋锅子在桌面上狠狠的敲打起来。
“若是答应了,我又到哪里去借盖房子的钱呢?”黄秀姑委屈的提袖拭泪。
见妻子哽咽,岳东山也不忍再责备她,只内心叹息,语气也放柔了许多,言道:“我想着三个小子也老大不小,今年把大小子的亲事定了,趁着大雪封山,过年前多打些獐子、狍子、野猪,换些钱存着。等明年春天雪融了,再谋划着砍些树,盖上两间新房,给大小子和二小子用。至于老三,今年才十四,还容得些时日。”
见丈夫如此筹划着孩子们的婚事,黄秀姑心头一热,激动的抓住丈夫的手,“当家的,我对不住你,真是白给你做了二十几年的夫妻。”
岳东山憨憨的笑道:“我把你可看得真真切切呢。”
黄秀姑铺被褥,说:“还有一件大事。柳嫂子提出马家堡的老爷出五百两买巧儿给他家傻儿子做小妾,宣儿给她一个没脸面,兴许心里记恨着呢。倘若在马老爷面前挑唆什么,纵使咱们百张嘴也理论不清的。”
“唉,小三子今儿是怎的啦?平日里一脚踢不出个屁的倔脾气敢顶撞柳嫂子?她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劣货。”岳东山又是气又是无奈。
黄秀姑却极为骄傲,赞道:“宣儿天生不爱多言,可心里有数。我想着这孩子成人了,比咋咋呼呼的小二子有出息。老了老了,指望一个也成啊。老大憨直,娶了亲定是个怕老婆的;老二奸滑,也指望不上;闺女大啦总要出门子,一年能回来看看也是好的;小兔子崽才六岁能看出什么来。我想来想去,日后宣儿能有大出息,顶门立户就指望他啦。”
岳东山又狠狠抽了两口烟,说:“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还是先顾着眼前的吧。你估摸着给老杜家的闺女多少聘礼?”
提到聘礼,黄秀姑一阵唉声叹气,说:“咱的家底你心里没个准吗?我想着他家的嫁妆要三百两银子,咱可拿不出那么多来。开春了还要盖房子,哪里有什么聘礼的银子拿出来。”
“拿不出来也得拿,总不能日后让人戳脊梁,说咱平白要了人家闺女。”岳东山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黄秀姑搔搔头发,吱唔的说:“要不……咱……”
“你想说什么便是,怎么结巴起来。”岳东山没好气的瞥了一眼妻子。
黄秀姑尴尬的笑,说:“老马家的亲事虽然一口回绝,可也……”
“不行不行,咱不能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她才多大的孩子呀?”岳东山摆摆手,万分不舍得。
黄秀姑不再说话,只静静的呆着,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房门外一直偷听的岳宣一抹悲伤油然而生,为了给大哥娶妻,本就贫困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忽又听房内父母决定送二哥去做长工,再将西边的屋子收拾出来做临时的新房,更加悲从中来。
“银子,我定要赚到很多很多的银子。”岳宣小声嘀咕着回到西边的屋子,看见最小的弟弟呆坐在炕上,一双圆圆的眼睛盯着他。
岳宣走过去抱起小弟,柔声问:“小宴怎么不睡觉?”
“三哥,我要小解。”岳宴一头栽进岳宣的怀里,撒娇道:“外面好黑,三哥抱我去。”
“好。”岳宣扯过破旧的小棉袄为小弟穿好,抱着他悄悄的出了屋子。
四岁的岳宴天真的说:“三哥,你和我一起。”
岳宣会心一笑,安抚道:“不怕,三哥就在这里,去吧。”
岳宴憨太可掬的捂嘴偷笑,“三哥流鼻涕,呵呵。”
“小鬼头快去。”岳宣摸摸小弟的毛毛头,又拍拍他的小屁股,半推着他进到茅房里,又叮咛道:“小心些,别掉进去。三哥在外面,别怕。”
“好。”岳宴一头钻进去,片刻后稚气的童音伴着刚学会的诗从茅房里传出来,“芳草绿野恣行事,春入遥山碧四周。兴逐乱红穿柳巷,固因流水坐苔矶。莫辞盏酒十分劝,只恐风花一片红。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
岳宣在外面听得一塌糊涂,家里无钱请先生教他们兄弟几人读书,不知这小弟从哪里听来的,竟一字不落的背出来。
见岳宴提着裤子走出来,岳宣问:“才刚说的诗从哪里听来的?”
岳宴一脸骄傲的说:“村北头的十三娘给她家的木头请了先生,木头又傻又呆,先生教了十几遍他也没记住,我在旁听了一遍便背下。三哥,我背的好不好?”
岳宣心中一紧,说:“小鬼头聪明着呢,三哥很高兴。有一件大事,三哥要交给你办,好吗?”
“三哥有事尽管说,我定会办好。”岳宴漾起憨憨的笑脸,明亮的眼睛闪着期待。
岳宣黯然失魂片刻,平静的说:“明日晨起,你去找娘,把三哥要叮嘱的话说给娘听,知道吗?”
岳宴似懂非懂的问:“三哥为何不自己去说?为何要我去?难不成三哥惹娘生气了?”
“正是呢。”岳宣苦笑。
“三哥说吧,我定会牢牢记住,明日求娘饶恕三哥。”岳宴稚气未脱的脸上有着同情。
岳宣蹲下来与小弟平视,一字一字的说:“明晨你见到娘,就说:‘孩儿不孝,为给大哥娶亲留出新房,宁愿离家。若有一日赚得大钱,定回来报答父母之恩。切记莫要将妹妹一生毁于一念之间。’记住了吗?”为了让小小的岳宴能记得清楚,又重复了一次。
岳宴过耳不忘,听完第二遍已经能全部背下来,复述给三哥听,又不解的问:“三哥离家为何与大哥娶亲有关?”
“你还小,待日后便懂了。走,三哥抱你去睡。”岳宣紧紧抱起小弟在怀中,不知再相见会是什么时候,那时小弟会不会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回到屋内,安抚小弟睡熟,岳宣悄悄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服,打了包袱准备偷偷离开。突然腰间的一个硬物引起他的注意,拿出来才恍然大悟。
走到隔开的一间小屋,里面仅有一张小炕,上面睡着他唯一的妹妹岳巧,年仅十岁。
岳宣悄悄走过去歪坐在炕沿,借着朦胧的光凝视妹妹稚嫩的脸蛋,虽生在贫瘠的家庭,岳巧的五官却极为标致。
“都说女大十八变,日后再见到你时,不知是否能一眼认出。”说着,手轻轻抚摸妹妹光滑凝脂的脸颊,从腰带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泥人娃娃摆在枕头边。
岳宣无比怜爱凝视妹妹熟睡的脸,“等哥哥赚了银子,定会回来为你寻个好人家,一辈子夫妻恩爱的过日子。”
静寞的夜,一家人都在梦中变化着不同的景象,唯有岳宣冒着冬夜的寒冷,独自离开。
为了家,为了父母,为了弟弟妹妹,他一定要闯出个明堂来,衣锦还乡。
白山林海的夜,雪漫天际,地上的雪映出一片光白,一个小小的身影迈着坚定的步伐,往仙姝村的村口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