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寨里哭声震天、喊声震天,满山的小喽罗皆披麻戴孝,个个面容憔悴、失魂落魄。
聚义堂门前一对白纸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院子里竖起的白幡随风飘展,发出“呜呜”的沉闷声。
聚义堂内,大当家的宝座已经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两副棺材,里面躺着大当家黑山虎,二当家林子狼。两副棺材前供桌上香炉青烟袅袅,左边一碗赤红血水,右边一盘青黑蛇胆,正中香炉后一左一右摆着两人的牌位,左写“黑山坳黑虎寨大当家黑山虎之位”,右写“黑山坳黑虎寨二当家林子狼之位”,皆是山中的上等杉木所制。
两边又摆放各一副棺材,分别是大堂主孤雁和四堂主山蝎。
供桌前,三当家皮赖子双手持三柱香高举过头,垂首冥思,一语不发。
他的身后站着五分堂的三位堂主,二堂主、三堂主和五堂主,身为五堂主的金蛇更是悲痛不已。
门外,全寨的山匪按等级排列,纷纷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于胸前,一动不动。脸上神情哀伤,抿紧的唇微微颤抖。
在院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岳宣拉着方雪琴的手静静的站在枣树下。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是哭天抹泪、嚎声震天的李媚云。
在两个时辰前,岳宣刚刚把李媚云打探来的暗路画好,正准备趁着今夜带方雪琴偷偷离开。这下黑山虎和林子狼中了埋伏,黑山坳的守备巡逻会更加严控,想要逃跑的计划必须重新考虑了。
聚义堂门口,军师毛秀才站在门口,叫来心腹的小喽罗低语了两句,目光寻向枣树这边。立时那两个小喽罗迎面走来,对着岳宣抱拳,说:“请少当家到聚义堂。”
岳宣瞥见毛秀才转身回到屋内,猜不出里面上演着什么戏码。扭头看向身边的方雪琴,轻声叮嘱道:“琴儿等在这里,等我完了事便回来。”
方雪琴噘起小嘴,撒娇道:“不,我要跟宣哥哥一起进去。”
“不怕吗?”岳宣担心的问,见方雪琴摇头,依然忧虑的看向不远处的李媚云,唤道:“云娘,你可否陪琴儿呆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李媚云走过来,点点头,硬拉住她的手,说:“你乖乖在这里,别给哥哥添乱。”
岳宣又安抚了方雪琴几句,随着喽罗一起进入到聚义堂。
堂内烧纸的糊味呛鼻,其中又混杂了香的味道。首一进屋,岳宣被呛出两道泪来。
二堂主见岳宣未语先哭了出来,刹那间百炼钢化绕指柔,平日粗声粗气的他此时有着长辈安慰晚辈的语重心长,“少当家,呆站在院子里作甚,大当家睡了,你也不知进来哭一哭做个孝子贤孙?”
岳宣充耳不闻,站在门口,目光直直的盯着供桌上的两个牌位,说:“他活着时是我干爹,死了便是陌路人。我哭一哭倒是可以,孝子贤孙就免了罢。”
“少当家这是为何?”二堂主不明所以。
岳宣提袖拭干眼泪,说:“我来山里足有半年,对山里的规矩多少有所了解。上有三位当家,中有里四梁、外四梁,下面又有五分堂,匪众百余人之多。细细数来山里的兄弟们都是拜过关老爷,喝过杀鸡血,敬了十九柱香的汉子。”
“这是自然。”三堂主站出来,问:“少当家是个什么想法?”
岳宣淡定的巡视屋内的所有人,目光终定在三当家皮赖子。两人视线交汇,他眼中杀意隐现,唇角笑里藏奸,并不友善。
再看向五堂主金蛇,同样的杀气袭人,对于他的想法也心知肚明。沉静的付之一笑惊呆了众人,他走到供桌前捏起三柱香点燃,白烟随走动而弯曲向上升起。
众目睽睽下端正面对灵位站好,将三柱香高举过头顶,岳宣大声的说:“干爹黑山虎在上,二叔林子狼在上,大堂主孤雁在上,四堂主山蝎在上,我曾在干爹面前发誓永不争大当家之位,今日磕头断亲,我与黑山坳再无瓜葛。”
“姓岳的,大当家对你不薄,你竟敢不认爹?”五位堂主惊讶的瞪圆眼睛盯看他。
岳宣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响头,起来转回身,对着门外的众匪,说:“我与大当家黑山虎相识于危时,他见我无处可去甚为可怜,遂带上山来认作义子,忝为少当家无功无德。今日干爹和二叔叔误入埋伏丢了性命,我年少无为实在担不起‘接任’的重担,还请各位叔叔、大哥允准我带着小妹妹离开黑山坳。”
三堂主振振有词的道:“不可不可,你是大当家认定的儿子,他已然睡了,就该你来接任。大当家对你很是看重,一年来每每与我谈论起你的武艺精进不少,他言之凿凿要待日后传位于你。”
岳宣想要出口反驳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只见八位面如凶煞、虎背熊腰的大汉手持各种武器急步而来。
为首的壮汉迈进门槛,大声质问:“哪个是大当家留下的崽子?”
三当家皮赖子讪笑道:“我估量着你们也该到了,真真是赶得好不如赶得巧,偏生大堂主嚷嚷着要小崽子接任大当家之位。”
壮汉子斜睇岳宣一眼,率着身后的七位兄弟一起走到皮赖子面前,抱拳相礼道:“三当家!”
后面的七个人异口同声的跟着喊:“三当家。”
皮赖子眉开眼笑,抱拳回礼道:“兄弟们一路上辛苦。”扭头向身后的一个小喽罗,说:“还不快去给梁主们拿孝衣,你个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面小生从最后走出来,上下打量着岳宣,啧啧道:“若他成了咱们黑山坳的大当家,山里兄弟能有多少甘愿信服的?若他不作大当家,于情于理又说不过去。”
“翻垛的,你别忘了当初大当家是怎么救了你的命。”三堂主怒冲冲出言提醒,让身为里四梁的毛秀才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毛秀才冷面笑道:“我来黑山坳少说也有七八年,身为里四梁的翻垛的,该让谁来接任大当家的位置,我比你更清楚。”
“你——!”三堂主气的直喘气,粗手指对准毛秀才的鼻尖,骂道:“我看你存了心要把咱百上号的兄弟往火坑里推。这毛头小子有几斤几两挨得住咱们一声‘大当家’?”
毛秀才看向沉默不语的岳宣,问:“你想当山匪?”
岳宣直视毛秀才探询的眼神,正重的回答:“不想。”
“那不就成了,何必把这孩子拉进来趟浑水。”毛秀才单手推着岳宣往门外,斥道:“滚滚滚,咱黑山坳不缺喽罗,你这胆小怕事的货色,咱看不上眼。滚滚滚,收拾包袱滚出山去。”
众人咋舌,怎就没明白毛秀才的意思呢?他到底拥护谁啊?
二堂主沉声道:“且慢!翻垛的,你是咱黑山坳的军师,有话可要说在明里。”说完又担心毛秀才翻脸,立即又补充道:“咱们兄弟都是粗人,不明白翻垛的的意思。”
毛秀才摊手笑道:“正如他先前所说,既没挂柱,也没经受过考验,更没拜过关老爷、没起过誓。论资排辈也伦不到他的头上,如此说来他既是无用之人,又去意已决,咱们何必强留呢?”
三当家皮赖子听完,立即拍掌叫好,道:“极妙极妙,这孩子原本是大当家硬拉来认作义子的,他念大当家的好,磕了响头也就算了。”
毛秀才点头附和道:“正是此理。”回头对岳宣说:“还愣着作什么,难道要我亲自请你下山不成?”
“哦,好好好,我立马打包下山。从此再也不回来了。”岳宣急匆匆的交待完欲奔出去,却被五堂主拦下。
“慢着。”金蛇在山匪首领中是最年轻的一个,为人狡猾善变、心思缜密、手辣狠毒,有人预测他将是外四梁秧子房掌柜的不二人选。
对于这位五堂主,岳宣从来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即便在巡山时遇到也会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待金蛇冷哼着带喽罗离开后,他才会逃之夭夭。
此刻金蛇拦住岳宣的去路,让众人都目瞪口呆,难道……他要下杀手?
岳宣淡定的向他深鞠一躬,说:“不知五叔叔有何指教。”
金蛇冷眼斜睇他,说:“你身为大当家的义子,总要知道由谁来接任他的位置。待死后下了阴曹地府见到他也好禀明一切,免得大当家挂心山里的兄弟们群龙无首。”
岳宣坦言:“不论由谁来接任大当家,干爹在天有灵,自然会同感喜悦。”
金蛇眼眸渐渐睁圆,背在身后的双手突然向下垂直,双手缩进袖子里,身轻如燕,仿若一道烟飘过……眨眼间岳宣的咽喉上横着一记银铁飞镖,细小的血珠从飞镖的刃尖上渗出。
“老五,你这是为何?”三堂主诧异的走上前两步,抻手要擒。
“大哥,若放他下山,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金蛇激动的说着,按在岳宣咽喉上的手加重了力道,“大当家和二当家下山打秋风,路过的银耳山遇到埋伏,我带人去查勘过,那里正是大当家一年前与他相识的地方。”
“与他何干?”二堂主不解其中关系。
金蛇言道:“我暗中观察他每日晨晓时分便爬到山顶至高处,待到山中各处关卡换班后才下来。可见他早有离开的打算,并且背熟山里的道以便带领军中将领来攻山。”
“仔细想来,他的确每日都爬到山顶。”二堂主嘀嘀咕咕。
“因此我猜度着大当家和二当家中了埋伏与他脱不得干系。”金蛇更用力勒住岳宣,质问道:“说,是谁派你来接近大当家的?”
众人齐看向岳宣。此刻他只想开怀大笑,笑到无气无力才好。自齿间溢出几声冷笑,他憋气的吞吞吐吐的说:“无人指使,我乃贱命一条,谁会看得上我?你若不信,大可杀了我便是,何必往我的头上栽赃。”
毛秀才斜眼瞟向皮赖子,而皮赖子也看向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皮赖子道:“五弟快放了小崽子,他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大当家早已查清楚了。”
金蛇见皮赖子都开腔要放人,只好收回飞镖,退后了一步。
终于能大口呼吸的岳宣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的喘了几大口,感慨道:“果真是从阴曹地府里走了一趟。”
毛秀才干咳一声,指挥着门外的一个小喽罗把岳宣丢回院子的大树下去,他就此逃过一劫。
没有岳宣在场,毛秀才故弄玄虚的占卜起来,算来算去,最终宣布:“卦象上看,三当家接任必能将咱们黑山坳发扬光大。”
众人一听便知晓皮赖子和毛秀才暗中勾结。五堂主金蛇虽然不情愿,却无奈他的地位低一等。目前也只有皮赖子能接任,否则山中大变容易给敌人钻空子。
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推举三当家皮赖子接任黑山坳黑虎寨大当家之位。
从此,黑虎寨变成黑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