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鸿福客栈逗留三日,补充足够的盘缠和秋冬便衣,又带了些人参、当归、黄芪等药材。岳宣央求杨七,希望能随着他们骑马,遂应允。
拔山涉水、风尘仆仆行了十九日,绕过皇城的边缘又走了近半日,终于在一座山脚的小村子停罢,杨七娘带着方雪琴和岳宣回了家。
黄昏时分,仅有十五户的风溪村烟气漫天,矮矮的泥巴墙阻拦不住外面人的“偷窥”。马车路过每一家的墙外,墙内的主人都会与杨七娘热情打招呼,杨七娘也免不得寒喧几句。
村子的尽头,倚山而建的大宅子高墙阔院,十间青砖灰瓦的屋子朴素又不失威严,大门口有两个灰衣人把守,神情肃目,不笑不语。
见马车停下来,其中一个灰衣人走上来单膝跪在地上请安,粗嘎的嗓音恭敬的说:“太太一路安好!”
杨七娘下了马车,说:“告诉管家,再备上一间客房。”
“是了。”灰衣人匆匆而去。
不消片刻,十几个家丁小厮从大门内鱼贯而出,与杨七娘请过安后,悄悄无声的搬运着马车上的东西。
老管家笑吟吟的走上前来请安,说:“太太一路辛苦!听闻老爷寻到方家的表小姐,大小姐已派人接来姨太太,此刻正在上房陪着呢。”
杨七娘牵过方雪琴的手,说:“且随我去见见你娘。”
听到亲娘在这里,方雪琴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她做梦都想着这一刻的到来。
杨七娘回头看岳宣,说:“你也一起吧,正好见见未来的师母。”
岳宣恭恭敬敬的作揖,应声:“是。”便随着她们一起进到内宅。
杨宅与落井村的林宅相比稍显逊色,杨宅朴素,无彩、无金,雕栏多为兰、竹、菊、梅等君子花卉的纹饰,院中种有菊百种,红梅树百棵,白梅树百棵。此刻晚秋,正是菊艳梅苞的时节。
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宽敞素雅的院子,争相盛开的晚秋菊。
岳宣默默跟在杨七娘和方雪琴的身后,从大门进入,到仪门,绕过影壁便见到通往五间上房的甬路两侧站着满府里的丫环、婆子,有几个在上房的门口笑脸相迎。
一个身穿杏黄缎子袄的丫环急步走下来,与杨七娘福了礼,笑说:“太太回来了,杏花给太太请安。”
“姨太太和大小姐可在里面?”杨七娘随声问着,脚步不迟疑的迈上台阶,领着方雪琴和岳宣进到屋内。
扑面而来的淡淡花香沁入心脾,未等回神,已有一道倩影扑入杨七娘的怀中,娇滴滴的念着:“娘!你可回来啦,女儿日思夜盼,终于把你和爹盼回来了。”
杨七娘瞥见撒娇的女儿,再也装不出严厉来,笑道:“没有我管着,你可不撒了欢的淘气。哪里还会盼着我回家?”
“真真是冤枉女儿了。”杨柳儿噘着嘴佯装委屈,不经意间发现方雪琴的存在,不由得用力眨眨眼睛,放开杨七娘,直扑向方雪琴,豪爽的大笑,说:“哈哈哈,果真是寻回来了,你这丫头,看你还以后还敢不敢偷跑出去玩啦。回头到我房里来受罚,记住喽。”
方雪琴寒战的一颤,推开杨柳儿逃到岳宣的身后,自怜自哀道:“才脱了虎穴,又入狼窝,我这是什么命啊!”
“琴儿别怕,有我保护你,她断然不敢的。”岳宣回身抱着方雪琴安抚,凌厉的目光射向呆滞的杨柳儿。
杨柳儿一下子脸红的垂下头,凑到杨七娘身边问:“娘,这人是谁?爹的新徒弟?”
“他是谁且一会子再说。”杨七娘推开女儿,拉过方雪琴,说:“走,去见你娘。”
杨柳儿瞪大眼,叫道:“哎哟,我怎就忘了姨太太呢。”说完拉起方雪琴的另一只手便急匆匆的往内室里冲,边走边说:“你这一年多没个消息,姨太太急的要哭瞎了眼睛,快快去见她。”
“你这孩子风风火火的没个准性儿,什么时候才知道轻重缓急?真真是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杨七娘忍不住唠叨。
杨柳儿努努嘴,低声反驳:“还不是随了娘的性子。”
瞪了女儿一眼,杨七娘掀开门帘子,见到面容憔悴、神情呆滞、泪眼汪汪的妹妹,忍不住唤声:“云心,我的妹妹。”
听不见姐姐的唤声,她的眼中只有女儿,江云心颤颤微微站起来,单手扶着桌面,另一手颤悠悠的伸向前方,细碎的呜咽着轻唤女儿的名字,“雪琴,雪儿,我的孩子啊——雪儿!”
曾几何时女儿稚嫩的脸在她的梦里,笑着叫“娘”;哭着喊“娘”;嘶吼着“娘”……她是那般的无力,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没能紧紧抱住女儿幼小的身体。
她在梦里发疯的寻找着女儿,醒来时已身在破庙里;她也曾衣衫褴褛的走在街上,见到与女儿相似的孩子便毫不犹豫的抱进怀里,可每每都被打得浑身青紫……最终,当她放弃寻找女儿的时候,却又有了一丝希望。
“雪儿,是娘啊,你不认得娘了?”江云心向前踉跄几步,来到方雪琴面前。
方雪琴怔怔的看着站在面前的女人,苍老、白发、面色青灰、十指生茧……“不,你不是。”这不是她印象中的母亲,她的娘应该是美丽端庄、桃花粉面的俏女子。
江云心绝望的闭上眼睛,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无力的跪在地上,抱住女儿娇小的身体,苍老的脸埋在柔弱的胸前放声大哭。
方雪琴呆呆的站着,任凭抱住自己的女人发泄心中的伤痛。她从未听过如此哀恸的哭声,她更不懂得女人在哭什么。
杨七娘心疼的扶起妹妹,柔声安慰,“云心,孩子还小,又离开一年多,免不得认生。”拉着江云心坐回椅子里,也选了近的椅子坐下,说:“我听当家的回来说,是山匪劫了她去当干女儿,后来又劫了那少年认作干儿子,又想着配成一对养在山里。几生几死才逃了出来,危难关头遇到当家的才又捡回小命。”
为妹妹擦去泪珠,劝道:“别急着逼她认娘,九死一生逃了回来,怪难为她的。先让孩子缓上一天,娘俩热呼热呼才好。”
江云心看向女儿,吓得方雪琴步步后退躲到岳宣身后,歪着头只露出睁大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观察她。
“姐姐,我还是先回去吧,雪儿留在这里叨扰几日,待她熟悉了家里,我再来。”江云心擦干眼泪,起身与杨七娘福了福,“多谢姐姐和姐夫的救命之恩。”
杨七娘扶起江云心,“你我是同胞的姊妹,不必言谢。”看见方雪琴依旧躲在岳宣身后,只好叹声说:“唉,罢了罢了,此事从长计议。你切莫再伤心,女儿囫囵个儿的寻回来也是大幸之事,该高兴些才好。”
江云心勉强的勾勾唇角,“是了,我命运不济怪不得别人,只求雪儿平安无虞,便是我此生再不入红尘也无怨了。”
杨七娘含泪斥道:“休要说这些话!不出三****定要到方家去讨要说法,他心狠无情赶你出家门,连亲生女儿也不要,如今雪儿寻回来,我看他如何辨白。”
江云心苦笑道:“他那妾室生了儿子,又怎会多看我们母女一眼?姐姐何必去生那个闲气,我既遁入空门,再不沾染世间事。他的下场,只等老天爷去罚定吧。”
起身走到少年面前,江云心从怀中拿出一个荷包,看向躲在后面的方雪琴,说:“这是娘留给你的东西,钥匙在里面。记住娘的话,那个家再不要回去。”
方雪琴不敢接,偷偷捅了岳宣的背。
岳宣伸出双手捧着荷包,说:“大娘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琴儿妹妹的。”
江云心冷漠的打量少年,冷笑道:“又是一个贪财的蠢货。”
“我不是。”岳宣被激怒,他瞪着面前的女人,重复说:“我从不曾想过依仗琴儿妹妹得到钱财。”
江云心眸子里更冷了一层,不屑道:“看你的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你若真是有骨气的,别抓着我的闺女不放。”
岳宣将荷包塞进方雪琴的手中,愤愤道:“大娘放心,从此我与她是陌路人。”说完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
“宣哥哥!”方雪琴急慌慌去抱住岳宣,不依道:“你说过不会丢下我,要走一起走,我才不要留在这里。”赌气似的走回来,将手中的荷包丢到地上,对着江云心大吼:“你不是我娘,我要跟宣哥哥走,他会带我找到真正的娘。”哭着跑回去却已经见不到岳宣的身影。
“宣哥哥!宣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方雪琴冲出屋子,只看见岳宣绕过影壁的背影,不管她怎么大喊着,那道人影再也没有从影壁后出现。
从杨宅大步跑出来,岳宣竟撞上回家的杨七,两人皆是向后一个踉跄。
杨七大骂道:“哪个兔崽子走路不长眼睛,看我不……咦?你这孩子怎就出来了。”
“杨七叔,我不能留在此地。”岳宣语气生硬的越过杨七笔直往前走,才迈出两步便被杨七大力扯回去。
杨七疑惑道:“我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哪里唬得你不敢住?”
岳宣咬唇不语,赌气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上马石上,越发觉得委屈,便抽抽嗒嗒的呜咽起来。
见他哭了,杨七更是不解,蹲下来与他面对面,问:“谁给你气受了?回头我去罚那个不长眼的。说出来,七叔给你作主。”
岳宣抽嗒的说:“杨七叔,我救琴儿不为她家的钱财。”
杨七脑袋灵光,听岳宣的话,自然就想到他的那个连襟兄弟,笑说:“看得出你是个有骨气的。若我是你,不论听谁说的什么,我都要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干出一番大事来。”
岳宣擦擦眼泪,站起来挺直腰板,说:“杨七叔,我要去方家的作坊学技术,有朝一日我要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我是一个真汉子。”
杨七赞许的目光打量少年刚毅的脸庞,竖起大拇指,“是个汉子。”
岳宣不好意思的搔搔头,“杨七叔,在去方家之前,能不能让我住在下人房?”
杨七不解。
岳宣说:“我不想再与琴儿见面,免得她那个娘误会。”
“原来如此。”杨七恍然大悟,说:“好吧,我安排你住偏院,那里是我徒弟们的住处,又与内院无往来。”
岳宣作揖,“多谢七叔。”
杨七拍拍岳宣的肩膀,“去吧。”回头叫来一个徒弟,叮嘱了几句,便让岳宣随着那个人去住偏院,一切不在话下。
待杨七安排好外面的事情,回到屋内,便看见方雪琴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嘤嘤的哭,旁边杨柳儿又是安慰又是擦泪忙得团团转。
内屋里,杨七娘拉着江云心的手也是边安慰边擦泪。
“雪儿寻回来了怎不见你高兴些?”杨七掀门帘进了内屋。
江云心起身福了福,说:“多谢姐夫费心将闺女寻回来。”
杨七摆摆手,眼神询问妻子。
“唉,这娘俩呀。”杨七娘叹声,“云心一夜愁白头,一年之间苍老了许多。那孩子却不愿认她,怎不教她伤心呢。”
杨七恍然大悟,劝说:“你且回去,待她想好了,我定送她去与你相认。”
江云心点点头,起身与杨氏夫妻辞别,又将荷包留给方雪琴,才伤心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