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宣跟在孙思君后面,亦步亦趋的往密林深处行去。
寒冬的夜里虽然停了雪,林间的风却依旧如锋利的刀无形的划过露在外面的皮肤。两人的脸被冻成紫红色,瑟缩着身子艰难前行。从林外到深处,被二人趟出一条雪道来。
距离光亮十步之遥,孙思君突然停下大喘着气,吐着白烟气,说:“去见那个人。”
岳宣疑虑重重,望望那光亮的地方果然有人手举火把,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的站着。
见他迟迟不动,孙思君厉声催促:“还不快去!”
木然的晃了晃身子,岳宣皱紧眉头,继续趟着厚厚的雪艰难前行。今日他的体力已消耗殆尽,不知道回去的时候是否还有力气。
距离那人不足五步,岳宣突然停下,喘着大气,鞠躬作揖,道:“不知哪位前辈在此等候,晚辈岳宣有礼了。”
“哈哈哈,果然是雪儿教出来的,一身的酸腐。”那人仰天大笑,将火把插在雪地里,转身盯着岳宣,问:“你可将那书背熟?”
岳宣猛然抬头,站在面前的不是别人,竟是他的新师父——方进,不禁暗自庆幸没有唐突行事。接着又是深深的垂下头,恭恭敬敬的回答:“拜大小姐昔日的恩惠,识得几个字。师父给的那本书已通读熟记、字字在心。”
方进讪笑,说:“如此信心十足,可见我问什么,你都能答出来。”
岳宣胸有成竹,“是,请师父问吧。”
如闲庭慢步般围着岳宣绕了三圈,方进措不及防的发问:“六十页第六十字,是何字?”
岳宣沉默片刻,镇静的回答:“‘蛹’字。”
方进又问:“百页第七十字,是何字?”
岳宣毫不犹豫,回答:“是‘煮’字。”
方进追问:“一百三十三页第九十二字,是何字?”
岳宣脑袋一空,心跳漏了半拍,闭上眼回忆每翻过的一页书、每写下的一个字……“是‘锦’字。”说完,心底溢满的喜悦之情。
“能在三日内通读熟记,已非易事,足见你才思聪敏,是可造之材。”方进满意的点点头,“站直了回答。”
“谢师父。”岳宣站直了身子,平静的脸、炯亮的眼、微启的唇……外表看上去那般的淡定从容,其实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微微发抖。
方进手背在身后,命令道:“双臂向前抬起来。”
“是,师父。”岳宣暗暗咬紧牙关,抬起仿佛坠着千斤重的双臂,直直的向前伸。
“不要抖!”方进厉声说。
“是,师父!”岳宣也大声回答,努力控制着双臂向前伸直,却事与愿违,双臂越抖越厉害,根本不听他的使唤。
方进毒辣的眼神死死盯着岳宣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天空中又飘起了雪,稀薄的随着风散落。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岳宣感觉到双臂已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不痛不麻、不热不冷……他即将要失去这双手吗?
“放下吧。”
突然的命令让岳宣有幻听的错觉,他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看着方进,干裂冰冷的唇呼出一口白烟气,沙哑的嗓音,质疑又期盼的问:“师父要我放下?”
“你已提了一天的椅子,还能在这寒天雪地里熬上半个时辰,第二关过了。”方进笑容满面的宣布。
“多谢师父。”岳宣微微勾起唇角,难得的轻松。
方进目光一转,盯住岳宣半露在袖外的双手,说:“前两关凭意志、耐性、聪颖皆能办到,可身体发肤皆自然生长,你这双手……唉!想要嫩如春芽,谈何容易。”
“师父,还有七日的限期,未到终时,我绝不放弃。”岳宣垂下眼帘,咬紧的牙泛着酸楚的滋味,他的眼中有泪却硬生生的逼回去。
“好吧,既然你不认命,我便等到十日之期。”方进走去拿起火把,从另一条小路离开。
漆黑的雪夜里,岳宣返回与孙思君会合,默默的回到方家作坊的小偏院,两人进到房里却吓得僵住了,呆若木鸡的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老妇人。
“表姑母,你怎么在这里?”孙思君阖上门,作揖行礼,上前倒了一杯热茶摆在桌边,说:“表姑母有事叫人传我进去回话便是,夜里雪冷路滑,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
“瞧你说的,我虽年纪大些,可也没到不中用的时候。往日里伺候大小姐,比丫头们还腿脚勤快呢。”端过茶喝了一口,目光从孙思君移到岳宣,起身恭恭敬敬的说:“给岳少爷请安。我是大小姐的乳母齐妈妈。”
“齐妈妈好。”岳宣作揖行礼,又说:“齐妈妈请坐。大小姐是我的恩人,妈妈又是她的乳母,日后只管叫我的名字罢了。我出身贫寒之家,愧不敢当‘少爷’二字。”
“大小姐是你的恩人?”齐妈妈错愕万分,嘀咕说:“大小姐称你是她的恩人。你和大小姐……真真是把我弄糊涂了。”
孙思君笑道:“表姑母有所不知。大小姐与师弟相识于危时,师弟带着大小姐逃离土匪山才遇到杨家老爷。大小姐感恩,央求师父收他为徒。所以他们二人互为‘恩人’也不奇怪了。”
“这话错了,大小姐回到家当夜便被罚跪祠堂面壁思过,至今未踏出半步。哪里有机会向老爷求情收他为徒,可见是你不服气,妒嫉他。”
孙思君涨红脸,尴尬的搔首摸耳,嘀咕说:“我哪有妒嫉,只是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罢了。”
“你这孩子从小便是个爱拈酸吃醋的,是命天注定,你再争也争不过天,顺其自然吧。”齐妈妈笑呵呵拍拍孙思君的胳膊,看向岳宣,说:“我来不为别的,大小姐入祠堂前叮嘱过我,万一你遇到难处,定要问个清楚再去回她。我怕这小子说话丢三落四的不全整,便漏夜前来。”
“多谢妈妈挂念。”岳宣作揖行礼,说:“还请妈妈代我回大小姐的话,我在这里一切安好,又有师兄悉心照拂,请她放心。”
“说起来,也不算一切安好。”孙思君扁着嘴巴叹声气,说:“表姑母,你有什么好法子能除去手掌上的老茧吗?”
“老茧?”齐妈妈疑惑,伸出自己手,说:“你说的可是这个?”五指的指腹数个粗糙的凸起,恰逢寒冬腊月,老茧子上又生了一层红红肿肿的冻疮。
孙思君皱着眉,握住齐妈妈的手,心疼的说:“真真是个心如蛇蝎的毒妇,不过才两个冬天竟生了这么多的老茧和冻疮。表姑母,大小姐回来了,她能为你作主。不如央求央求她,咱们回家养老,再不受那个毒妇的虐待。”
齐妈妈摇头叹道:“哪有容易的事。如今大小姐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呀。”
“她被谁虐待了?受伤了?严重吗?”岳宣急火攻心,一下子跪在地上,“求妈妈告诉我,她是不是受伤了?”
齐妈妈忙起身扶他,说:“老爷罚大小姐跪在祠堂面壁思过,并无责打,你尽管放心。”
“还请妈妈留在她的身边。”岳宣欲磕头,被齐妈妈阻拦。
“放心吧。放心吧。老身宁愿舍出这老命,也保大小姐平安无事。”齐妈妈和孙思君一起扶起岳宣,“我也该走了,免得被人知道。”
“我送表姑母回去,被人看见也好有个说词。”孙思君搀扶齐妈妈离开屋子。
岳宣送到房门口,被齐妈妈推回来,又叮嘱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一一谢过,才阖上门,坐到自己的床上,低头盯着自己的一双粗糙的手发呆。
方家的规矩严明,内宅院无通传,作坊里的人不得进入。因此孙思君送齐妈妈到作坊与内宅之间的“方井胡同”便回去了。
齐妈妈站在门前不轻不重跺了下脚,待门悄声打开便侧身闪进,见彩绣等在角落里冻得全身发抖。
“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里受罪,万一冻坏了,大小姐岂能安生?”齐妈妈心疼的拉着彩绣的手往自己的怀里揣,另一手抱住她的身子往自己身上靠,边走边说:“快快快,我们回去。”
彩绣瑟瑟的抖着,被齐妈妈半抱半拖的走回到祠堂。
此时夜半三更,巡逻的小厮们刚刚敲过更鼓,全都聚在值班房里赌牌吃酒,偶尔有一两个的出来小解也不在意廊子下有人悄悄走过。
齐妈妈和彩绣回到祠堂。让彩绣到东边的厢房去暖和暖和,她悄悄从耳房的后门进去。
祠堂内,方雪琴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小声背诵《孝经》。忽听见有细小的声响,以为是老鼠在夜里偷跑出来觅食。
“大小姐。”齐妈妈躲在暗处,轻声唤着。
“谁?”方雪琴闻声寻找却不见人,又问:“是彩绣吗?”
“大小姐,是我。”齐妈妈伸伸手,头和身子依旧躲在暗处。
方雪琴舒气,说:“原来是齐妈妈,你是如何进来的?万一被人发现可怎么好。”
齐妈妈轻声说:“大小姐莫要惊慌。没人知道耳房里有小门,连老爷也不知道,放心吧。”
“哦,那就好。”方雪琴想要动一动,可双脚已经麻木,不听使唤。
“大小姐,你别动,小心窗外的人看见。”齐妈妈轻声提醒,说:“你只管听我说。”
“好。”方雪琴跪好,双手合十,一如往常般。
“岳少爷很好,老爷已收他为徒。只是老爷有三个条件要他完成,今夜已完成两个,最后一个却是极难的。”齐妈妈不由得心疼,语气也变得忧伤。
“最后一个是什么?你打听清楚了。”方雪琴也轻声细语,生怕外面有方进或兰姨娘安排的内奸。
齐妈妈叹道:“那孩子生来是个苦命的人,打小干活,双手生的老茧比我这双手的还多呢。想要七天之内将粗糙的老茧除去,肌肤嫩如凝脂,谈何容易啊。”
“爹爹要宣哥哥在七天之内将双手的老茧除去,并且肤若凝脂。”方雪琴猜测父亲这样要求的真正目的。
“是啊。是啊。”齐妈妈叹气,“我这双手的老茧生了一辈子,只多不少。如今要他七天除去满手的茧子,真真是难为他啦。”
方雪琴问:“齐妈妈,你可见到宣哥哥?”
齐妈妈急忙答:“见了见了,他与我的表侄儿同屋住着。”
方雪恍然大悟,说:“原来齐妈妈的表侄儿是思君师兄,我爹的五徒弟。”
“是呢。当初我娘家的表哥投奔来,还是太太的恩典,不但赏了二十两银子,还举荐给老爷。”想到江云心的善心,齐妈妈感慨不已。
“齐妈妈。”方雪琴唤声打断她,说:“我娘以前住的云霞院,现下谁住着呢?”
“自从太太走后,老爷下令封了院子。如今是冷院,没人去。”齐妈妈据实以告。
方雪琴心如刀割,含泪说:“你悄悄进去,床后靠墙的柜子里有一个锦盒,将锦盒内黑色的木匣子交给宣哥哥。”
“是。”齐妈妈欲走。
“等下,把这个纸条也一并交给他。”将纸条揉成团子抛向暗处,偏巧在齐妈妈的脚下。方雪琴叮嘱:“千万要当面交给他,切记不要被别人发现,连你的表侄儿也不能知道。”
“大小姐放心,这件事你知我知,再不敢告诉别人的。”齐妈妈将纸团揣进怀里,悄悄的返回去。
眨眼间,门外齐妈妈大声说:“彩绣,我拿饭菜多些,你劝大小姐多吃些,别熬坏了身子。我走了。”
彩绣应道:“妈妈放心,我会好好劝劝大小姐的。妈妈走好。”
“回去吧。回去吧。”齐妈妈说着,双手交叉揣进袖子里,迎着夜半的风雪离开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