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君回到屋内,见岳宣盯着双手发呆,走过去推了他一把,说:“早些歇着吧。你盯上一夜也除不掉那些老茧子,行至山前必有路,没准夜里你能梦到好法子也未可知。”
岳宣叹气,沮丧之情溢于言表,垂下眼睑,沉声问:“师兄的手从未生过茧子,怎知我的苦处。”
孙思君伸出双手仔细看看,说:“我的手上也有茧子,可师父从未过问。”
“什么?师兄的手上也有茧子?”岳宣抓过孙思君的双手,果然十指有七个指腹生有茧子,手掌也有粗糙的硬皮,只是纹理细小不易发现罢了。
孙思君收回手,回到自己的床上仰躺着,说:“师父的脾气古怪着呢。听说除了大师兄何大虎,余下的人皆要完成师父提出的三个条件,并且条件苛刻,极难完成。”
“那师兄的三个条件是什么?”岳宣好奇的问。
“在师父正式收你为徒之前,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双手向上伸长,屈起,交叠在脑后枕着,孙思君就这样闭上眼睛睡着了。
岳宣盯着他发了一会子的呆,悄悄下床为他盖上被子,又回到自己的床上坐好。这一夜,不睡觉也要想出好办法。
天初晓,一夜的风雪停了,久未见的旭日在东方的云缝里射出数道橘黄的光。小院里最先发出声响的是何大虎,他敲打着锣,粗声大喊:“起来了,别睡了,都起来了。”
刹时寂静的小院子里人声鼎沸、吵骂声不绝于耳。
“喂,起来了。”孙思君拍拍岳宣的脸,“你不会坐着睡了一夜吧?”
岳宣揉揉惺忪睡眼,沙哑的嗓音回答:“是,因为法子没有想出来,我睡不着。”
“睡不着?”孙思君笑着调侃,“你连坐着都能睡得沉,今夜想法子是不是要站着才行啊。”
“师兄莫要打趣我。”岳宣无奈的苦笑,说:“算上今日也只有六日,再好的法子也无用了。将十年的老茧除掉,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
“我常自诩是个‘命运不济天不怜’的人,如今与你相比,竟是个‘不知足’的人。”孙思君穿上手中的棉袍,系好青灰色的长巾子,说:“我劝你别一条道走到黑,不如多寻几个出路来,也好过做困兽之斗。”
“多谢师兄。”岳宣拱手,目送孙思君离开。
隔着窗纸的缝隙,看见何大虎叫上师弟们离开,去给师父方进请早安。五个人之中,与之最好的是三师兄,二师兄和四师兄走在一起,最小的孙思君独自跟在后面。
五人离开后,是老师傅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之后成群结队的帮工和小学徒们也都匆匆忙忙的……眨眼间喧闹的小院子里静寂如时间停止。
岳宣起身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准备到院子的水井边洗个脸。
“咚咚”……“咚咚”……极轻极轻的敲门声。
“齐妈妈?”岳宣打开门,诧异的看着来人。
齐妈妈像作贼一样左左右右瞧瞧,半哑着嗓子说:“快让我进去。”
“好。”岳宣让出路来,请齐妈妈进屋。
齐妈妈抬抬下巴示意阖上门,将怀里抱着小包袱放在岳宣的床上。
“齐妈妈,这是何物?”岳宣好奇的瞧着齐妈妈像剥茧抽丝般小心翼翼的解开包袱扣儿,露出一个黑漆的小木匣子。
齐妈妈将怀里揣了小半夜的纸团交给他,说:“这是大小姐让我送来的,这小木匣子也是她让我送来的。只有一样你须得记住,千万别说出去,连我的表侄儿也不能知道。”
“是。”见齐妈妈慎之又慎的叮嘱,岳宣也顿感事态重大,打开纸团,上面写有“揭匣底”三个字。
岳宣小心翼翼的拿起木匣,看看匣底没有可以揭开的地方。再打开匣盖,里面一块红锦缎子包裹着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型瓷瓶,揭开锦缎已是匣底,空无一物。
“岳少爷,我先走了。”齐妈妈走到门边,仍不放心的叮嘱:“千万别让人知道,我的表侄儿也不能知道。”
“放心吧。”岳宣放下匣子,送齐妈妈到门口,说:“齐妈妈代我向大小姐道谢。苦于困在此处不能随意走动,否则定要当面道谢才是。”
齐妈妈怜惜道:“老爷可不是随随便便收徒的,若你不是个出类拔萃的能人,他连瞧都不瞧上一眼。你安心呆着吧,大小姐那边有我和彩绣姑娘呢。”
“对了,彩绣姐姐可好?”岳宣激动的问。
“好好好,她日夜守在大小姐的身边,极贴心的人。”齐妈妈摆摆手,“我走了,免得教人看见惹出是非来。”
“齐妈妈慢走。”岳宣看着齐妈妈并不是往小院子的大门口走,反而向另一边正房与东厢房的墙角那边。疑惑不解的走出去看看,见墙角处有一堆干柴,齐妈妈肥胖的身躯正往一个狗洞里爬。
岳宣的心中一阵泛酸,转回身快步进到屋子里阖上门,他心里百味杂陈,喃喃道:“琴儿教我的那些书中有‘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诗句,没想到富贵人家的高墙之下也如此不堪。”
想归想,可他还是要拜方进为师,学得一门技艺才行。
岳宣甩甩头,盘腿坐回床上,双手摆弄着木匣子仔仔细细的察看数遍,终于发现一个极小的隐蔽处,在木匣底部有一边的木脚与其他三处不同。
“难道是这里?”
轻轻扳开木脚,听得极小极微的“咔”一声,将木脚旋转半圈,匣底的木板竟脱落下来,一块丝绢帕子也随之落下。
“果然有暗格。”岳宣兴奋的眉开眼笑,放下木匣子,拿起丝绢帕子展开,上面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足有百字之多。
仔细阅读后,他眼眶含泪,呢喃道:“云霞脂。”
拿起木匣内的葫芦瓷瓶攥在手中,岳宣暗自发誓:若有见到方雪琴的一日,定要跪在地上磕一百个响头。甚至助她铲除家中的歹人,接回她的娘。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岳宣慌里慌张的将木匣和小瓷瓶、丝绢帕子塞入叠好的棉被里。
孙思君推门而入,另一手端着饭碗,说:“想归想,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的。来来来,吃过早膳,我便上工去了。”
“多谢师兄。”岳宣道谢后,双手捧过饭碗放到桌子上,回头说:“师兄,我近日胃胀,须饿上一顿才好些,今日的午饭就不麻烦师兄了。”
孙思君搔搔头,说:“我也正想和你说呢,师父要我陪二师兄去采办东西,估摸着傍晚才回来。我还想着让四师兄送饭,这下省事了。”
“多谢师兄挂念着我。”岳宣拱手相谢。
“我走了,你吃饭吧。”孙思君挥挥手,一溜烟的跑出去。
岳宣阖上门,落了门闩,才到棉被里摸出木匣、瓷瓶和丝绢帕子,将木匣重新用红锦缎包裹好,系在挨着东南墙角的床腿上。比起放在地上,悬在床下更不容易被发现。
瓷瓶和丝绢帕子揣进小衣的兜里,瓷瓶很小不会硌到身体,这样睡觉时带在身上很安全。
一切准备做好,站在桌边大口的吃起来……十日之期已过半,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扭转乾坤吗?
不知不觉间,十日期限即到。
第十日拂晓时分,天空又下起鹅毛大雪。打开门,吸入的第一口冰冷的空气,困顿的脑袋顿时神清气爽。岳宣伸展双臂,看见东厢房第一间的门口,大师兄何大虎也同样的动作,同样扭过头来看着他。
“大师兄,早!”岳宣微微一笑,恭恭敬敬的问安。
何大虎只穿着单衣,双手的大拇指插在系在腰上的带子里,晃晃悠悠的闲步而来,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说:“大师兄也是你叫的?今日我便要亲眼看看你是如何被师父扫地出门的,别到时候抱着师傅的大腿不放,吓尿了裤子可没人管你。”
“大师兄说笑了。”岳宣不愠不怒,打量何大虎的壮实身躯,赞道:“大师兄这副身板若是拜杨七叔,定能在江湖上博个好名头。”
“哼!可惜呀,我瞧不上他。”何大虎白眼上翻,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岳宣沉默不语,因为他看见小院大门口已经站了一人。那人身姿挺拔,行动矫健,几步便来到何大虎的身后。
“没想到江湖上人人敬畏的在下,在你这小小学徒的眼中竟是‘瞧不上’的人。”杨七冷嘲的笑看惊慌失措的何大虎,问:“才刚在你师父那里,我的耳朵突然痒起来,正猜度着是哪个小人在背后编排我。原来是何大爷,要不要在下给你请个安呀?”
“不不不,杨老爷如此说可是折煞小的,小的向天借胆子也不敢在背后编排老爷呀。江湖上谁人不知杨老爷的大名,哪个见了你不是恭恭敬敬的。连我这小小的学徒也仰慕你的大名。”何大虎顿时慌作一团,急忙鞠躬谢罪,溜须拍马,表达忠心。
杨七瞥了一眼胆小虚伪的何大虎,回头说:“方兄,你这徒弟的品性不佳,须得好好教导才是。”
已经走进小院的方进双手背后,徐徐而来,见何大虎如此不堪,气结于心又不好发作,只好冷斥:“还不快去穿好衣服,叫你几个师弟过来。看看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是,师父。”何大虎不敢抬头,溜着墙边回去穿衣服,招集师弟。
这一边,杨七和方进互为谦让的来到岳宣所住的小屋子,孙思君早已起床穿戴整齐,站在窗边不敢出去,也不敢出声。
杨七与方进坐到椅子上,孙思君机灵的倒上两杯茶,又退回窗边,沉默不语。
岳宣一直站在门外,没有方进的允许,他只能任清晨的寒风吹着。
院子里因为方进的到来而变得静稍稍,不论老师傅,还是帮工和小学徒,都不敢如往常那般嬉闹喧哗,全都静悄悄的离开。
何大虎叫醒师弟们,排着队的来到小屋,看也不看站在门外的岳宣。
以何大虎为首,孙思君为尾,五个人齐跪在地上磕头,异口同声道:“徒儿给师父请安!”
当着杨七的面前,方进颇感骄傲的说:“嗯,起来吧。”
“谢师傅。”众徒弟起身,一并看向上座的杨七,又异口同声说:“给杨老爷请安。”
语气和行为相较之前客气,却没有半点恭敬之意。
杨七也不介意,仅仅一笑了之。
“岳宣进来。”方进唤着。
岳宣悄声进屋,单膝跪地行礼,恭恭敬敬的说:“给师父请安!给七叔请安!”
杨七满心欢喜,说:“十日不见,你壮实了不少。”
方进也满意的点点头,说:“你可还记得我提出的第三个条件。”
“是。”岳宣垂首,回答:“第三,十日之内,要将掌心和指腹变得如同手背一样光滑,蚕茧在上面滚动自如,且毫发无损。”
“先站起来。”方进命令,见岳宣笔直的站在面前,又说:“伸出手来。”
岳宣慢慢抬起双手,掌心向上。
杨七身体微微前倾,仔细看去,惊讶的不知该如何评论。
在场的其他徒弟更是诧异不已,小声谈论起来。
唯有方进,瞟了一眼岳宣的手掌,从袖袋里拿出两颗蚕茧放在手腕处,说:“若滚下来,我便正式收你为徒。若挂上,你自行离开。”
“是。”岳宣毫不迟疑,看着方进的手缓缓放开。
众人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那两颗蚕茧上……两颗蚕茧如在冰面上滚动,毫不停留的从手腕到指尖,划出一道无形的直线,直到落在覆满尘埃的地上。
“哈哈哈,过关!过关!”杨七兴奋的拍手大笑,满脸的骄傲。
方进淡定从容,伸出一根食指按在岳宣的左掌心。收回手时,说:“从今以后,你正式成为我的六徒弟,赐名玉君。”
“哈哈,赐名了。玉君,玉君?”杨七玩味着这两个字,又看看岳宣,说:“嗯,好名字。还不快跪下谢恩,赐了名字,才是真正的收你为徒呢。”
岳宣虽然不太愿意改名字,但是“一朝拜师,终生为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跪下来恭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正重的说:“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说完又磕了三个响头。
方进默默不语,从怀中拿出一块玉壁,说:“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便叫‘岳玉君’。”
“是。”岳宣双手捧过玉壁,心却在滴血。
从此,方家作坊里再无“岳宣”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