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拜师后,岳宣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不是睡神附身,而是逃避。第四日初晓,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父母赐予的名字深深埋在心底。从此,他只有一个名字——岳玉君。
孙思君围裹着被子,半坐半倚的靠墙壁,一副“早已料定”的神色瞅着满面纠结的小师弟。
“五师兄,你起得早啊。”将被子盖过头,被冻得冷冰冰的脸感到被窝里的暖气。
孙思君嘴巴里叼着一根枯草,说:“早前我拜师时,赐了‘思君’的名字,我也同你一般,总觉得对不起生身父母。后来表姑母劝我许多的话,记得那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很是感慨。”
岳玉君喃喃道:“曾与青平及琴儿一起读书,犹得他们教导过:‘弟子事师,敬同於父,习其道也,学其言语。黄金白银,乍可相与,好言善述,曼出口舌。忠臣无境外之交,弟子有束修之好。一日为师,终日为父;一日位君,终日为主。’……此时,我竟忘了。”
“呵呵,小师弟果然与别人不同,竟称呼大小姐为‘琴儿’?”孙思君语气半含酸,余光扫过小师弟略显羞赧的红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啧啧有声道:“我料定你与大小姐有些瓜葛,否则师父也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难道师父误认为大小姐与我……”岳玉君呆呆的睁大眼睛想了想,立即冷汗淋淋,一把掀开被子,抓起棉袍便要下床往外面跑。
孙思君动作更加敏捷,一下伸长手抓握他的右胳膊,问:“急什么,听我说完再跑也不迟。”
“那你快说,琴儿她……不,是大小姐她怎么了?是不是被罚了?还是被打了?”岳玉君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抓住孙思君的手腕,催促:“快说呀!快说呀!”
孙思君拉过他坐在身边,说:“莫急莫急,师父终究是她的亲爹,即便是责打也不会下重手。”说完又觉得奇怪,问:“你这几日没偷跑到内宅去见大小姐?”
“我整日被关这里,连院门都不敢踏出半步,哪里还敢偷溜去内宅。”岳玉君无奈的解释。
孙思君双手抱在胸前,疑惑不解的自言自语,“若大小姐与你未见过面,为何师父怒斥大小姐与你暗渡陈仓?”
“暗渡陈仓?”岳玉君不明,“大小姐与我何时有过‘暗渡陈仓’之事?可见是冤枉了她。不行不行,我要去找师父……”焦急的下床欲走,被孙思君拉去他的床上坐着。
“我猜度着那日表姑母来咱们屋里,定是被哪个眼尖的识破,暗中告到师父跟前,又添油加醋的描绘描绘,师父勃然大怒责罚大小姐。”孙思君自我认定,连连点头,“定是这样的,准没错。我劝你消停些,别给大小姐添麻烦,也省得那起小人又背后作怪。”
岳玉君沉默不语,穿好棉袍走出屋子,站在小院的中央仰望晴朗的天空湛蓝,初升的太阳光射出浓艳的光刺痛了双眼。他皱紧眉头,眯缝起的眼睛湿润了,两滴晶宝的泪珠分别从眼角流出,一路划出亮晶晶的痕迹。
“你急也没用,走吧,回屋吧。”孙思君小声劝着,硬拉着回到屋里。
岳玉君闷闷的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双手,心想着方雪琴又被多罚了五日,不知她的身体是否安好。被罚的原因不必多想,肯定是“云霞凝脂”治好了他双掌的老茧子,从而被师父发现,连累了她。想到这里,他气自己懦弱无能,连向师父解释求情的勇气都没有。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很久,久到孙思君的双腿发麻,眼干流泪才罢休。伸展双臂打个哈欠,左歪歪右歪歪扭扭脖子,见岳玉君仍然一动不动,佩服的五体投地,感慨说:“曾经师父命令我们几个在寒冬里穿单衣坐在院子中央,谁先动便输了。那日大师兄赢了,整整挨冻受饿的坐了三个时辰。”
“那你呢。”岳玉君表情淡淡的。
孙思君略显尴尬的干笑,说:“我是最不能忍饥挨饿的人,少吃一口等于丢去半条命。”
“那我劝你别贪吃,以免得不偿失,追悔莫及。”拿起棉帕,岳玉君下床往门外走,回头说:“大小姐明日几时出祠堂?”
孙思君也懒洋洋的下床,拿着棉帕子跟在后面,边走边说:“你就安生些吧,少惹是生非拖累她。”
“你又胡说,我几时惹是非。”
岳玉君回头斥喝,扭回头时不想竟对上一双凌厉的眼睛,从褐色的瞳仁里射出一道阴戾的凶光,还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不仅岳玉君吓的暗暗一惊,连跟在后面的孙思君也禁不住战栗。两人皆呆若木鸡的盯着慢慢走过来的那个人,以及他身后的几个人。
孙思君笑脸相迎,恭敬的作揖,道:“大师兄起得早啊。”
“今日是小师弟初次到作坊干活,身为大师兄总要多加教导一些规矩,免得他做错事遭师父责骂。”何大虎一把抓住岳玉君的衣领子,强壮如牛的他提着瘦小的少年毫不费力,大步的走出小院,直奔作坊的水房,里面数百口大水缸。
尾随而来的四人皆屏声静气,留在水房外不敢踏进半步。
何大虎放开岳玉君,指指面前的百口大水缸,说:“今日下工之前,将这些缸装满水。记住……”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字的说:“不能溢出半滴,也不能未满。”
岳玉君垂下眼睑看看鼻尖前的食指,问:“大师兄,这是师父的命令吗?”
“师父?”何大虎冷笑,双手叉腰,傲慢的围着他走了一圈。说话的语速极慢,却字字如针。“你仗着大小姐做靠山拜入师父门下,本该安安生生的躲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我劝你,日后少拿大小姐来狐假虎威,哪日惹怒了师父,下场绝不是逐出家门那般容易。”
终站定,何大虎睥睨一切的气势震慑住在场的众人,却被岳玉君无视。
“大师兄说的,我听懂了。可话中的意思……”岳玉君拱手抱拳,“还请大师兄说得明白些,我也好依从你的意思行事。”
何大虎脸色一沉,讽刺说:“难怪初出茅庐的臭小子能与大小姐‘暗渡陈仓’捞得好处,取悦师父。如今内宅里流言蜚语不断,更激怒师父狠心责罚大小姐,全方府的人皆知道大小姐倾心于你,果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我何大虎佩服。不知道送大小姐回家之前,你们有没有‘暗通款曲’呢。”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事关大小姐的清白,大师兄切勿妄自揣测,污了师父和大小姐的名声,成为令人唾弃的罪人。”岳玉君表情冷若冰霜,凝睇笑面阴险的何大虎。
“哼!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师父见你还算机灵,早就赶你出去。”何大虎怒形于色,到角落里拿来扁担和两个水桶丢在地上,骂道:“没脸的东西,还不快去挑水。”
岳玉君一动不动,双手紧握成拳头在身侧。
“大师兄。”孙思君笑嘻嘻的走进来,暗中抓住岳玉君的左手腕,表面上恭维的说:“大师兄见谅,这位小师弟初来乍到,他哪懂咱们这里的规矩。”丢开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献媚说:“这是我新得的上好烟丝,特意留了一小盒给大师兄尝尝。”说完硬塞进何大虎的手里,说:“今儿我得了空子,定会把大师兄定下的规矩详详细细的告诉他,省得日后又惹大师兄生气。”
何大虎掂掂手中的小盒子,眉开眼笑的睇了孙思君一眼,说:“你的腰伤又犯了,今日别过去了,只在这里盯着他便罢。只有一个,不许帮他挑水。”
“是是是,多谢大师兄照拂。”孙思君一副小人嘴脸,跟在何大虎屁股后面,笑语央求说:“大师兄念他初次犯错,饶他罢了。”
已经走出水房的何大虎回头瞪了岳玉君一眼,厉声道:“下不为例。”
“是是是。”
孙思君像个奴才似的跪膝谢恩,目送何大虎带着三个师弟往对面的大院子里去了。
岳玉君默默不语的挑起扁担往外走,越过站起身的孙思君时,不屑的说:“你和狗有何区别。”说完便离开了。
“你说对了,在这里,我们比狗还不如。”
孙思君跟在岳玉君身后,两人往作坊与内宅之间的方井胡同走去。
方井胡同,西边的井早已被打水的人团团围住,东边的井有两个内宅的粗使婆子在打水。
见孙思君和岳玉君从作坊的后门出来,粗使婆子们立即退到墙边站着。
岳玉君放下扁担,真诚的说:“请妈妈们先打水吧,我等等没关系。”
两个粗使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孙思君上前拉住岳玉君,说:“方府的规矩,东井里的水要先紧着作坊,内宅若无水便到西井去打。”
“规矩还真多。”
岳玉君咕哝一句,提着两个空水桶到井边打水。忽听见墙边的两个粗使婆子低声私语,仅仅听见“与大小姐私……”几个字。
“你们在说什么?”岳玉君放下水桶,走近两个老婆子。
其中一个吱吱唔唔的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
另一个也假笑着摆手,后背紧紧依靠着墙,胆战心惊的神情。
孙思君说:“内宅里已传开,说你与大小姐私相往来,有苟且之事。”
“胡说八道。”岳玉君怒发冲冠,骂道:“大小姐品性端正,平日里谨言慎行从不逾矩。这类不耻讹传定是恶毒之人编造出来混淆视听,你们怎么就相信了呢?”
“少爷请息怒,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两个老婆子急于解释,却不知更激怒了岳玉君。
“她们说了便罢,你们竟然相信?”岳玉君愠怒的瞪着两个胆小如鼠的老婆子。
“说得好!”
忽如而来的声音吓了众人一惊,两个粗婆子趁机逃进内宅的门里,不敢再冒出头来。岳玉君扭回头看去,来人正是何大虎。
孙思君警惕的后退一步,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左瞧瞧岳玉君,右瞧瞧何大虎,心想着他该不该三十六计走为上。
来到岳玉君身边,何大虎半倾过身子,在他耳边低语:“我才刚忘了叮嘱你一句。以后少用心思在大小姐身上,将来娶大小姐为妻,入赘方家,继承师父的衣钵,做梦也轮不到你的头上。死心吧,岳宣小师弟。”
岳玉君冷笑一声,看着何大虎站直身子,皮笑肉不笑的拍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动动嘴巴,说:“滚吧。”
狂妄自大的何大虎潇潇洒洒的离开了,他万万想不到刚的那些话被孙思君一字不落的听进耳里,并且即将给他带来最重的一次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