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何大虎走后,直到中午他也没有出现。岳玉君和孙思君轮换着挑水,装了满满二十大缸,两人已经累瘫在地上气喘吁吁。
岳玉君脱去棉袍仅着单身,提袖擦去额头上的汗,回头问:“孙师兄,你初来时也被安排做这种活计?”
孙思君无力的靠着一个空水缸喘息,摇摇头,说:“与你相较,我略有优待些。首次安排便是将旁边的柴房堆满,劈出的柴要与他给的那根柴一模一样,斤两不差才行。”
“那一日,你哭过几次?”
孙思君抬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中拿着两碗粳米饭和一盘炒杂菜。
岳玉君起身默默的接过来放到旁边的长凳上,回头盯着那个人看,打量他与自己的年纪相差不超三岁,眉目清秀,唇红齿白。
“向师兄,多谢你亲自来送饭。”孙思君佯装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发,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向达君,本名向达之,师父的四徒弟。”向达君简明的介绍,又说:“这一百缸水要装满,不休息的干也要一日夜的时间,何况你们偷懒耍滑。”
孙思君往前蹭了两步,讨好的笑说:“我这不是偷着帮他呢。否则,非干上两个日夜才罢。”
“大师兄是什么人?能被你糊弄过去?”向达君摇头冷笑,“真真是可笑之极!”
“向师兄,你何高招?”孙思君借机凑近,眨巴着眼睛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
向达君冷睇他,看向岳玉君,说:“既然打定主意要留下就该有万全的准备,倚仗他人的帮助蒙混过关,又能留多久呢?”
岳玉君作揖谢道:“多谢向师兄训教,我记住了。”说完抓起扁担和水桶要走,却被向达君叫住。
“站住。”向达君从怀中拿出一块长长的棉布丢给岳玉君,说:“把这棉布叠厚夹在棉袍里。还有,吃过饭后用那边的大木盆去外面的街上大梧桐树下取土。”
孙思君眨眨眼,摸不着头脑,傻愣愣的问:“向师兄,挖土有何用处?”
“想不明白,就等着受罚吧。”
向达君也不解释,背着手悠闲自得的离开。留下孙思君和岳玉君面面相觑,猜不透其中的原故。
两人默默的端起碗,各自找地方吃了饭。孙思君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连走路都蹒跚不稳,几步踉跄撞到盛满水的大水缸上。平静的水面波纹荡漾,汩汩水流自缸口溢出,顺着圆肚的缸身泻下,在缸底浸出一圈湿痕来。
“哎呀,糟糕,真真是帮倒忙了。”孙思君后悔的皱巴着脸,说:“大师兄说过,‘不能溢出半滴,也不能未满’,这下湿了一大片,该如何是好。”
见孙思君急得团团转,岳玉君突然灵光一闪,笑说:“不必焦急,向师兄早已将好法子告诉我们了。”
“咦,你拿大木盆去挖土吗?”孙思君疑惑不解,拿着铲子跟在岳玉君后面,一起去了外面的街上,对面梧桐树下早已被雪覆盖,表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岳玉君抢过铲子,远离大树的地方熟练的挖开冰雪层,又深挖了几下,才将里面略为细腻的土挖出来放到木盆里。
片刻时间,二人合力已挖了五大木盆的细土搬运回水房,在门口的一侧堆成小丘。
孙思君累的呼呼大喘,说:“下午我去打点些东西回来,以防万一。”
“防谁?”岳玉君不明白,拿起扁担和水桶便走。
孙思君跟着他,说:“看你这样子到了晚上也装不满一百缸,我想着讨几样看得上眼的东西回来,万一他要找你麻烦,送些东西堵堵他的嘴也是好的。”
“真真只有你想得出来。”想起早晨何大虎在这里颐指气使的安排他挑水时,孙思君谄媚的送上一盒烟丝,岳玉君厌恶的皱皱眉,说:“我以为只有官吏贪脏枉法,没想到小小的作坊里也藏污纳垢。”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不想此如,可现下的世道逼着你不得不为。”孙思君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你偷偷将向师兄拿来的棉布叠好垫在肩上,免得伤了筋骨。”
岳玉君看孙思君,疑惑道:“原来你知道向师兄的意思。”
“师兄弟里唯有向师兄独来独往,行事不张扬。虽偶有与我们结伴同行,却从不说笑打闹。”孙思君凑近他,低声耳语说:“向师兄身世成迷,有人说他以前杀过人,曾被官府通缉。”
“那只是别人说的,不可信。”岳玉君坦然,说:“你去忙你的大事,我要干活了。”
见他不感兴趣,孙思君撇撇嘴,拍拍身上沾到的土,说:“好好好,你只管干活,我去想办法。”
岳玉君点点头,看着孙思君像小贼一样偷偷摸摸的溜到通往外面的小门,又獐头鼠目的瞭望四周片刻,一个闪身便没了踪影。
“真真是个有趣的人。”
岳玉君笑笑,担起扁担向着通往方井胡同的后门而去……
夜幕降临,天空中出奇的闪烁着无数颗星,与寒冬的夜竟那般的不协调。若大的作坊里,方井胡同与作坊之间的后门紧闭着,而东墙角的一处小门敞开着。同样位于西边的墙角处也一道小门,只是从未敞开过。
岳玉君吃力的挑着两桶水穿过小门,来到五十步距离的水房。借着门口悬挂的两盏灯笼,意外的看见十几个人站在那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岳玉君心里发悚,难道是何大虎?那些人是他带来的帮手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慢慢走过去,看见为首的一个帮工打扮的人走上前来,满面笑脸,道:“宣少爷辛苦了。”
那人不待岳宣开口询问,已经接过扁担扛在肩上,小碎步的进到水房,只听里面“哗——哗——”的水声响。其余的人也纷纷进到水房里,拿起墙边的扁担和水桶,默默无声的出去。
岳玉君站在门外,看看房里的人,又回头看看东墙角的小门。十几个人像是有人指挥一般从容不迫的忙活起来。
为首的男人年纪稍大一些,他只管将挑来的水桶提进房里,然后倒入缸里,再提着空桶放回门外。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懈怠。
“大叔,你这是做什么?万一被大师兄知道,你们也会跟着遭殃的。”岳玉君上前抢过装满水的水桶,阻止男人干活。
男人胸有成竹的保证说:“放心放心,何大虎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到上房去回话,没一个时辰是回不来的。”
岳玉君紧张的说:“不行,听孙师兄说,他有在这里安插眼线。”
男人又笑说:“不碍事,不碍事。那些眼线早就回小院子去吃饭,歇着了。哪个有毛病来盯着你的?”拉开他的手,将水桶抢回去倒水,提着空桶放到门外。
岳玉君脑袋一阵发懵,他今日第一次干活,这些都不认识的。怎会跑来帮他?
似乎看懂了岳玉君眼中的疑惑,男人笑说:“别怕别怕,我们十几个人原是江家的人,既然你是大小姐的恩人,怎能不帮你呢。”
岳玉君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他鞠躬作揖道谢,又对外面来来往往忙碌的十几人道谢。众人都无声的摆摆手,各自去忙了。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剩下的五十个空空的大水缸已经装满水。
岳玉君从心底感激不尽,对面前的十几个人一一的鞠躬道谢。
男人无声的挥下手,众人悄悄离开。
岳玉君发愣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扫帚,“这是……?”
男人嘿嘿一笑,走到另一边开始慢慢的扫着地上的细土。那是之前岳玉君和孙思君用大木盆搬运来的土,原来早已铺满地面。
除了地上的土早已铺好,连大水缸的缸口也不知何时被罩上一层粗布,以免扫土时灰尘污了清水。岳玉君暗暗赞叹不已,也许他能想到铺土防水,却未能想到尘土飞扬会污了缸中的清水。
男人将扫好的土堆在角落,擦擦额头的汗,说:“我该回了。”
“多谢大叔。”
岳玉君再次道谢,接过扫帚,目送男人离开。
“一百口水缸都满了?”
孙思君惊讶的看着被罩了粗布的一百口水缸,手中捧着一盒烟丝,一包糕点。
“回来了。”岳玉君收完一堆土倒在门口,回来时见孙思君傻呆呆的像个木头人,“孙师兄,你在想什么?”
孙思君干笑两声,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忽然回头,对着门外大声笑说:“大师兄,你来的正好,小师弟的活计还没干完呢。”
何大虎冷哼一声,趾高气扬的背着手走进来,后面跟着三个师弟。
“大师兄。”放下扫帚,岳玉君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退后了一步让出路来。
二师兄鲁青眯缝着一双贼眼,瞧着大水缸上的粗布,揶揄说:“难怪小师弟哭着闹着要拜入师父门下,原来作坊中早已有沆瀣一气的同道中人。短短一天之中挑满一百缸清水,人多势众才好办事呢。”
“才来十几天便干起结党营私的勾当,真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啊!”何大虎咬牙切齿,瞪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岳玉君,突然发怒道:“既然你有胆子私自动用库房里的粗布,那么今晚将这些粗布洗干净。倘或有半点污垢,我便罚你一百鞭子,三日不许吃饭。”
向达君回头,见到一人立于暗处,见状立即退出来,悄悄走到那人身边。
那人与他附在耳边悄悄的说了两句话,便转身从东墙角的小门离开了。
向达君回到屋里,走到何大虎身边低语两句。只见何大虎面脸黯淡,眉头深锁,呼吸混乱,抿紧的唇不自禁的微微颤抖。
“你说的可是真的?”何大虎不安的往外面望了望,漆黑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向达君平淡的点点头,说:“若不信,尽管去问清楚。”
“不必。”何大虎平静一下忐忑的心情,再次看向岳玉君时,表情深沉而古怪,说:“明日拂晓时分,你到议事堂去见师父。”
岳玉君恭恭敬敬的说:“是。”
“走吧。”何大虎面色不佳的领着人离开,半路中他与向达君走在最后,又嘀咕了两句才安心。
众人走后,孙思君帮着岳玉君扫完最后的土,又堆到门外去,两人才锁了水房,又将东墙角的小门锁了,才安心的回去睡觉。
半夜时分,岳玉君偶然醒来,透过窗子看见小院里闪过一道黑影,看那身形像极了向达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