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院,曾经是他梦里都不愿进入的地方,如今却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
瘫坐在正屋前的石阶上,手执酒壶,眺望黄昏的最后一抹残霞,他的心竟丝丝的抽痛着。他的爱人香消玉殒,连一句离别的话都吝啬于他;他的妻满腹怨恨,连他苦苦的肯求都不屑一顾;他的女儿背负委屈,他身为人父却只能狠下心肠,只因为他唯一的儿子。
闭上眼痛快的灌上一大口冰冷的酒液,半眯的眼缝里溢出晶莹的泪。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苦、他的委屈、他的隐忍。
夕阳隐在山后,夜如期而至,最亮的一颗星子伴在月的旁边。即便它是那般的耀眼,却不与月争相辉映,只默默的伴在身边,收敛光华。
“江慈心!”方进举着酒壶对着月旁边的那颗星子大喊,泪一滴一滴滑落,心一滴一滴流血。
仰头将酒壶里的最后一些灌进嘴里,狂放不羁的将积压在胸中的悲伤一泻千里。
“你如此狠心待我,本该恨你才对的。为何……为何……为何……”方进自嘲的“呵呵”笑着,躺倒在石阶上,即便脊背被硌得生疼,却没有半点在乎。他歪歪斜斜靠躺在上面,凝望夜幕上的弦月孤星,仿佛那月是杨七,那星是江慈心。
“杨七,你半生江湖客,一生伴伊人。如今黄泉路上亦有美妻相伴,我竟嫉妒起来。”方进伸手拿来一壶满满的酒,对着遥远的天穹大喊:“杨兄,来,我们一醉方休。”
回应他的是无尽头的寂静。
“师父?”
院角落的黑暗处悄悄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
“小福子?”方进醉得迷糊,眯起的眼睛看不清从黑暗中走来的人。
“师父。”岳玉君走来扶起方进摇摇晃晃的身子坐好,蹲在他的面前,“师父,该用晚膳了。”
方进睁开微眯的眼睛看清面前的人,轻蔑的冷笑,“云霞院空无一人,你来作甚。难不成想做梁上君子?”
“不敢。”岳玉君抢过酒壶,歪过身子坐在方进的脚边,仰头灌了一口酒,被呛得猛咳不止,小声抱怨道:“这酒太烈太辛辣,果真不如家里母亲酿的甘甜。”
“家?”方进抢回酒壶抱在怀里,迷离的眼睛看着瘦小少年的后脑勺,轻声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岳玉君回头看了他一眼,扭回来望向苍穹中的月和星子,淡而平静的回答:“全都在,唯有我不在。”遥想家中的父母、兄长、弟妹,那一张张脸在眼前略过,清晰的几乎伸手便能触碰得。
“我家亦有双亲、兄长,我行三。”方进昵喃的说着,“可悲他们离开得早。”
岳玉君感慨万千,回头略带微笑,说:“琴儿曾教导我一句极好的话。”
“琴儿?”听到女儿别样的称呼,方进不禁含笑,“果然你是特别。她自幼跟在太太身边,经史子集亦读了不少。你说来听听,哪一句是极好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岳玉君眼中闪着泪光。
方进心中亦难平静,幽幽而出口,念道:“吾失之三矣,少而学,游诸侯,以后吾亲,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闲吾事君,失之二也;与友厚而少绝之,失之三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说完他狂声大笑,笑得泪花流尽,喉咙干渴,双耳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可眼见之处朦胧中变换着不同的脸,老父亲苍老的面容;老母亲临终的愁容;兄长上吊时的绝望神情;江慈心出嫁时的含羞带怯;江云心怨愤仇视的神态;方雪琴被杖打后奄奄一息的模样……
“师父,你不该那般对她们。”岳玉君起身越过他,拿起一壶酒返回去坐下,小口小口的往嘴巴里灌着,却又忍不住那辛辣的火热,呛得连连咳嗽。
长叹一声,方进移了移屁股,与他并肩坐在同一级台阶上,指着夜空的星子,说:“那颗星子每每都伴在月的身边,月从未在意过它。它默默的守着、望着,从黄昏伴到晨曦。她与我便是这月和星子,而我与她也如这月和星子一般。”
岳玉君听得云里雾里,好久才明白“她”和“她”不是同一个人。
“师父,琴儿也曾教导过我一句极好的话,虽悲切,却不卑下。”岳玉君凝望方进的侧脸,往日的淡然不复存在。
“让我猜猜。”方进饶有兴趣的勾动唇角,半眯的眼睛思忖片刻,喃喃的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岳玉君淡然道:“琴儿曾说过,与其固执己见,不如归于自然,一切自有天注定,不强求、不卑懦、不刚愎不仁。”
“呵呵,真真是雪琴能说出来的。”方进回忆着女儿从三岁读经,六岁知史,这一切都是由妻子江云心悉数教导,春秋寒暑从未懈怠过。
“师父,如今你大富大贵之时,不该弃她们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岳玉君试图劝他接回母女俩。
方进睨着他,久久才问:“你生在那般贫苦的家中,可曾抱怨过上天对你不公?”
“从未抱怨。”岳玉君坦言,“我曾见过大富大贵之家的公子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也曾体会过寄人篱下的孤苦。甚至与琴儿一同身陷囹圄,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那时的我们如同笼中的鸟儿,任人欺凌、豢养。”
“年少时经历些大事,亦非是坏事。”方进说着,想起他在十五岁时,一样过着寄人篱下的苦日子。
岳玉君摇摇头,“离家前不曾想过要经历这些,到底是年轻,瞻前不顾后的,给家中的双亲平添了不少麻烦。”
“倘若想得到,你便不出来吗?”方进好奇的瞅着面前的瘦弱少年。
岳玉君依然摇摇头,叹道:“我天生不是打猎为生的那块料,与其留在家中作个废人,不如出来闯一闯,许能有个盼头儿。”
“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可如是想的。”方进回忆自己年少时的样子,幽幽的说:“那时家中贫苦,一年只有二三十日能吃上一顿饱饭。我饿不过了,便跑出家来寻个出路。”
岳玉君饮了一口酒,静静的听着方进讲述着少时的经历……
夜深了,风停了,月依旧,星依然……云霞院正屋前的廊下石阶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方进眼中含泪,岳玉君轻声感叹。
“原来师父如我一般想到谋个技艺来养活一家老小。”岳玉君努力吸吸鼻子,举起酒壶,说:“师父,徒儿敬你。”
“好,今夜我与你大醉一场,喝个痛快。”方进豪爽的执起酒壶与之碰壶,仰头大灌上几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直逼胸腔,别样的爽快。
岳玉君也依样学样的大饮几口,果不其然,被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哈哈哈,你这小子真真是傻的。”方进开怀大笑,一扫数日来郁积的闷气。
“师父,酒量是慢慢养出来的。我自小不沾半滴酒,自然会这般狼狈。”岳玉君不满的找托词。
方进抿唇憋笑,抬抬徒弟手中的酒壶,说:“来,慢慢养酒量,我后院的酒窖里多着呢,足够你养到千杯不醉。”
“只怕到时候,师父别心疼的哇哇大哭才好。”岳玉君打趣着,小口的灌着酒,又说:“师父,你可不能拿着晒布的竹竿子追着打我。”
“哼,指不定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呢。我哪里打得到?”方进佯装愠怒的斜睇他,这个最小的徒弟果然收得不错。突然想到大徒弟何大虎,那个在除夕夜宴醉后吐真言的人,想要娶他的女儿?
再看看身边的少年,比起何大虎,他更愿意将女儿交给这个人。
“玉儿。”方进唤回他的神游,好奇的问:“你才刚想谁了?”
被发现了。岳玉君脸红心跳,结结巴巴的瞪圆眼睛,“没、没、没想……谁啊?”
“想雪儿?”方进揶揄的眼神,果然少年害臊的垂下头,闪躲着他的视线。“哈哈哈,想吧想吧,我自然不能挡着你想她。”
岳玉君羞愧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达君走了,大虎又管理作坊。今年去落井村林家送绸子的差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方进平静的交待着,又说:“听闻你学到一些功夫,我再派些人跟着你去。”
“师父,我定不辜负你的一片心。”岳玉君激动的跪在地上磕个头。他,即将要回到那个地方,离家最近的地方了。
家,他定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