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认为嵇康在此讲了精神境界的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就个人与社会的关系说的;第二个层次是“审贵贱而通物情”,是就人和宇宙的关系说的。这种分析,符合现代读者的思维习惯,但是未必符合嵇康的原意。嵇康将两者对举,似乎只是对偶行文的需要。任自然和行不违道,说的是一回事。老子说:“道法自然”,在阮、嵇那里,道即自然,怎么能一分为二呢?儒家(比如孟子)讲修身工夫,是从道德境界渐至于天地境界,由人际关系渐至于天人关系;但是道家鄙弃道德,要径直悟入天地境界,社会伦理最好也不过是大道的延伸,没有独立地位,得道之后,混迹于人群之中自然游刃有余。冯友兰未免有用新儒家阐释新道家的嫌疑。
嵇康说“无措乎是非”,即泯灭或齐一是非之义。这是达到“行不违乎道”的方法,无措就能“虚心”,即所谓“气静神虚”、“体亮心达”。这样致虚守静,“矜尚”、“所欲”、“名教”、“贵贱”等世俗的人为的分别对待,就可以渐渐地被淡化、被超越。名教这类物事,破坏了人性的质朴混沌,纯然是人性发展的桎梏,因此一朝破除,人性才得体道自然。
世俗之人“情系于所欲”,追逐荣华富贵,乃是因为他们在内心里没有得意之地。“此皆无主于内,借外物以乐之。外物虽丰,哀亦备矣。有主于中,以内乐外,虽无钟鼓,乐已具矣。故得志者,非轩冕也;有至乐者,非充悦也”。(《答难养生论》)充悦指充腹悦口的食物。内里空虚无主,才想到借外物来努力地充实它,愉悦它。然而物我两隔,我心与外物,不能浑然一体,也就不能相互为用,外物越丰富,适足衬显内心的贫乏;外物有得必有失,刺激之后,哀戚随之。所以至乐只能反求诸己。“苟得意有地,俗之所乐,皆粪土耳。何足恋哉”?此时“情不系于所欲”,“混乎与万物并行,不可宠辱,此真有富贵也”。这即是“审贵贱而通物情”。
君子“无措乎是非”,敢于公开表现他的真性情,哪怕因不合礼俗而遭人耻笑,这是所谓的“公”。小人的思想感情却是有所隐蔽的,这种“匿情”就是“私”。即使你发下“普度众生”的宏愿,毫无利己之心,可是不敢在人前表现这种意愿,照嵇康说来,你也是小人,私心未尽。公与私、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因而超越了善恶的范畴,废弃了名教的标准,代之以道家的“自然”法则。任自然则无往而不是,无往而不善。说话不必计较得失,“值心而言”就可以了;行事不需要依据是非,“触情而行”就可以了。值心而言,触情而行,就能够“寄胸怀于八荒,垂坦荡以永日”了。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境界,与孔子所谓“君子坦荡荡”的境界,如出一辙,因为孔子格外强调“直”,也就是真性情。
阮、嵇的“越名任心”,是有为而发的,越名教的“越”,是超越,是去伪存真。矫枉需过正,写文章不妨故意造作偏至之论,但见诸行事,阮、嵇虽然时不时冒出吓人的“放荡越礼”的举动,心里未尝没有是非善恶的天平,只不过他们内化了那些准则,而认为那是出于自然罢了。后来效颦阮、嵇的名士,丧失了那杆天平,所以仅学得皮相,自以为修得大道,其实南辕北辙。像王澄、胡毋彦国等人,竟至在宴会上裸体,公然勾搭主人的小妾或歌妓,“解脱”得一丝不挂,“自然”到只辨雄雌,实在是放任之下流,假使阮、嵇见此,大概也会像乐广那么说:“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
郭象提出了一种我们一般都会赞同的意见,他说:“夫知礼意者,必游外以经内,守母以存子,称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声,牵乎形制,则孝不任诚,慈不任实,父子兄弟,怀情相欺,岂礼之大意哉?”(《大宗师注》)礼教的形式是“外”,是“子”,礼教的实质、人的真性情是“内”,是“母”。真正知礼的人,必能从形式把握实质,持守真性情来完成礼节,否则“孝子”没有“孝心”,“慈父”没有“慈心”,偏还要拉起“父慈子孝”的虚架子,那是父子相欺,谈什么礼!
郭象的论述,算是对阮、嵇行为的注脚。但是,废除“教条”真有那么言之凿凿的根据吗?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是“知礼意”的人?这种人或者朴素之性未亏,或者悟性很高而见显知隐,滚滚红尘中有几多呢?不知礼意的人,没有相对抽象的道德律令指导行为,全靠比较具体的道德命令(教条)束缚他的纵恣之欲,而今你要给他松绑,取消教条,岂不是放虎归山吗?教条如同监狱,有它是一种罪恶,但没有它罪恶更大。
忘情与任情
魏晋名士许多人是主情派,可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动情,倒不在于某种个人的得失,而在于宇宙人生的某些方面。
阮籍当然是多情之人,但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他面色不改地继续下棋;居母丧期间大吃大喝,仿佛毫不介意。他本是至孝之人,这么做一则是为了抗俗,二则也是效法老庄之“忘情”。嵇康丧母而真情自发,作《思亲诗》说:“内自悼兮啼失声,思报德兮邈已绝,感鞠育兮情剥裂,嗟母兄兮永潜藏。”忘情与任情,在魏晋名士中各有其实践者。
这种实践又是同“圣人有情无情”的讨论相联系的。何晏认为圣人无喜怒哀乐,王弼反驳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何劭的《王弼传》)圣人只是智慧比凡人高出一筹,在情感方面原本相同,与外物应接,受外物感动,不能不有动于中。但圣人由于智慧自备,识得宇宙生灭运化之理,所以不粘滞于物,不受累于情,内心总是平静的。
《世说新语·伤逝》:王戎丧子,悲不自胜。山简说:“不过一个小不点儿,至于这样伤心吗?”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忘情、钟情、不及情,这是处理情感的三种境界,王戎所言,应当很可引起名士们的共鸣。不及情的人,是冷血动物一类,那才真可谓“无情”。
圣人忘情之说,传播甚广,连聪颖的小孩子也会学舌。顾和领着他的孙子、外孙逛寺庙,看见佛祖涅槃的像,在这幅像里,佛祖的弟子,有的哭泣,有的不哭。顾和问这怎么解释。外孙说:“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孙子说:“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世说新语·言语》)
圣人忘情,是其精神境界的自然流露,没有这样的精神境界,勉强要“忘情”,反而流于“矫情”。东晋谢玄打败了前秦大军,赢得了淝水之战,保住了晋室半壁江山,于是发书向太傅谢安报捷。谢安正与人下棋,“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世说新语·雅量》)。谢安是一代名相,德行、功业都很高,但此举实在难以被视为自然的“忘情”。他下完那盘棋,匆匆出门,把木屐底上的齿磕坏了,却全未知觉,可见当时心内狂喜,只是外表强装平静而已。
既不能无情,又不能忘情,何妨一往情深!《世说新语·任诞》:“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顾恺之有三绝:画绝、才绝、痴绝,其痴尤不可及。所谓“痴”即是“痴于情”。桓子野是音乐家,顾恺之是画家,各自都有丰富细腻的感情,遇感辄发,不加阻遏。魏晋名士之深情、动情,大致如此,这种情无关于私欲之满足与否,无关于个人之成败得失,虽然如大河奔流,依然像山泉般清明,不包藏沉渣烂泥。
这种“纯情”在朋友之爱中感人至深。风流之士对于朋友,以神交而不以利交,能彼此欣赏而非相互利用,是庄子所谓“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在男女间几乎不可能,用来描述这种朋友之爱,倒更妥帖。《世说新语·伤逝》载:庾亮死,何扬州临葬时叹息道:“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将庾亮比作玉树,不仅表达了哀悼之情,也表达了对人格之美幻灭的痛惜。《伤逝》又说:“顾彦先平生好琴,及丧,家人常以琴置灵床上。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
张季鹰视死如生,弹琴灵床,长歌当哭,知音绝,弦断有谁听!中心哀痛之切,非常人所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