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伊壁鸠鲁
今晚的旭山,病房空了三分之一,真是每逢佳节倍冷清。我照例留下值班,人称活雷锋。
夜深人静,特护的六个病患沉沉睡去,柏煦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门口,如约偷来了特护顶楼的钥匙。
没错,我俩今晚约好要一探神秘实验室虚实。
他穿的很随意,倚在门框上看着我笑,“韩子越呢?”
“拉肚子,我叫他先回去了。”我尽量说得事不关己。鉴于曾发现过韩子越的“复方黄连素”,我想给他来点泻药也不会穿帮,于是只能祈祷他……晚点发现吧。
柏煦投来一个赞赏的目光,冲我晃晃手电筒,“那就走吧。”
午夜的特护静得吓人,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着脚步声。
特护一共五层,一楼二楼是病房。
上到第三层时,走廊上已经没了灯光。柏煦打开手电,白色的灯光照亮了一道铁门。
“四层以上锁了,看来就是实验室。”我压抑着兴奋说。这个父亲日记中一再出现的地方,四年来我拼命想要走近的秘密,终于只有一步之遥。
“你拿着,我去开锁。”他边说边把手电递给我。
铁门随着“咔哒”一声开启,铁器碰撞的脆响一圈圈回荡着飘向走廊深处。
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黑暗中,他侧过头,与我相视而笑,眼眸中似含着湖水,同样充满期待。
“别怕。”他手掌紧了紧。
楼上没开空调,空气渐渐变凉。
摸索着进了第一间房间,我依着楼下房间的构造找到了灯的开关,正要按下,却被柏煦制止,“别引来了韩子越。”
我点点头,心想自己恐怕是紧张过度了,竟是这点防范意识都丢了。
他接过手电筒,对着房间扫了一圈,空气中弥散这灰尘,模糊的光柱落在沙发、桌子上...看来只是个普通的诊疗室。
我划了一下桌上厚厚的尘土,从指尖吹掉说,“看来荒废很久了。”
“嗯...”他似乎刻意停顿了一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被他这么一说,我登时背后一阵发冷,“你别唬我,跟你没完!”我警告了一句,竖起耳朵,却真的听到一阵沙沙声。
“好像在隔壁。” 柏煦拉了我往门外走,牢牢相握的手传来暖意。
“沙沙”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还有啮齿动物啃咬的声音,挠拨得我心里发毛。
“门锁了。”柏煦转了转把手,又说,“不过把手上没灰尘。”
没灰尘?我惊异地抬头,“有人来过?”
他点点头,把耳朵贴在门上,说,“如果我记得没错,这一层应该是病理实验室和动物房。”
我想起老顾说,柏晗住在旭山那会儿,柏煦常来看他,或许他就是那时来过吧。
“这么说...实验室并未荒废?”我问出这句话时,尾音有些震颤。
他点点头说,“顶楼是病房和手术室,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我坚定地点头,心想既然这里还有人来,说不定老叶的研究并未付之一炬…
漆黑的楼梯间里我扣着他的手往前走,微弱的手电光为我俩辟出一团小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只能看到他,只能感觉他。
我闭上眼,听着他的脚步,踩着相同的步子拾阶而上,心理学上说,当你有意地去模仿对方的动作时,比较容易产生共鸣。我却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不论他把我带到哪里,只要他不松手,我就会一直走下去...
“小叶子...”
“嗯?”我一睁眼,就看见柏煦用手电抵住下巴,舌头吐出面目狰狞,忍不住一声尖叫,“啊——!”
“哈哈,胆小鬼~”他把手电放下来,笑得春光灿烂。
“找死啊!”我抬手就打,“引来人怎么办!”
“放心,你在这儿叫上整晚都不定有人来看~”他笑着把我在他脸上肆虐的手捉下来,又说,“我是提醒你看着路。”
“知道了。”我撅撅嘴,推了他一把,低头却看见已经没了楼梯。
“外面这几间是病房,尽头里是诊断室和手术室,柏晗他就住在里面。”他拉着我的手微紧,我似乎能感到他的凝重。
“柏煦,”我对上他的眼眸,轻声说,“我会陪着你。”
昏暗不清的白光中,我仍然能看到他眼眸中涌动的情绪,敛起的眉似乎欲言又止。
只是他这样不说话盯着我穷看,实在是看得我一阵阵心慌,不禁催促道,“好啦,赶紧走,谁不敢谁是胆小鬼!”
这一次是我拖着他向前。
病房的门都被牢牢锁紧,我推了推,除了尘土别无其他。
手术室的门只微掩着,手电投下的光圈在屋里走了一遍,我趁着微弱的光线看到外间的准备室和玻璃窗里的手术台。
“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一路上来,凡是能打开的门都荒置已久,书柜里空空如也,更别提期望中的电脑了…老叶的研究真的毫无线索么…
“看样子许久没人来了,恐怕只有楼下的病理实验室还在用。”我这样说着,手却忽然被柏煦甩开。一扭头,只见他转身地往门外跑去。
“喂!”我伸手一捞捉住他的衣角,却被他轻易挣脱。
“砰”得一声,手电筒砸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久久在走廊里回荡。
“柏——”我一惊,来不及叫住他,捡了手电筒就跟出去。
手电的光柱在墙上窜来窜去,通往天台的楼梯上,我俩一前一后地跑,我听见自己的喘息和慌乱的脚步响成一片。去年的今天,我也在男部的走廊上奔跑,如今想来,那种不安和恐惧在心里被无限放大。
黑暗中,我听到“呼啦啦”一阵钥匙与铁门碰撞发出的脆响,心中发紧,顾不得看路拔腿追去。
他想要打开天台的门,却似乎因为太黑一直对不上锁孔。
我微微喘息着,在他身后大概差三个台阶的地方停下,笃定地唤了声,“柏晗。”
他惊诧地回头看我,像是因为害怕而发抖,终于放弃了开门。
“你别怕。”我又向后退了一阶,摊开手表明无危险。
他靠着铁门滑坐在地上,抱着双臂缩成一团。每次见他这样,即使知道他此时不是柏煦,只是个十岁的孩童,我仍心痛得难以附加,一次比一次强烈。
“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事,”我强迫自己微笑,“我可以送你回家,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在一起。”
他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听得我心底一阵阵的抽痛。
我慢慢靠近,他并没有明显的拒绝。想起上次还抱过他,我尝试着向他伸出手,却听见他猛地喊道,“别碰我!!”
我吓得往后一个踉跄,脚下踩空向后倒去,手电筒撞在楼梯上哐当当地往下滚。我本能地抓紧楼梯扶手,顺势跪倒在阶梯上,膝盖几乎隔着裤子被磕破。
静静平复了呼吸,我试着站起来,脚腕却扭得生疼,“嘶——”我吸了口凉气,扶着冰冷的扶手又跪坐下去。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痛苦的样子,濡声说,“...疼么?”
我一怔,只见他有些愧疚地低了头,又兀自缩了缩。他只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的受伤激发了他的同情心,减弱了防备。
于是我轻声问,“我可以到你身边坐坐么?”
黑暗中他低着头不说话,我尝试着一瘸一拐地挪到他身边。
刚才那一摔,手电不知滚到哪里去了,黑漆漆的楼梯上再无一丝光亮。身后的铁门冰凉,门外的冷风正拼命从缝隙中挤进来,发出尖锐的嘶吼。
“柏晗,”我和他之间隔了半臂宽的安全距离,“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柏煦。”
他默默地垂着头,我继续说,“即使你不在,他也不会孤单。我会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他,会和他下棋,会逗他笑,虽然偶尔也会失手敲他,不过那是他自找的,呵…我会好好爱他,会陪着他,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寂寞地坐在窗口…”
说着说着,我鼻子有些酸涩,“所以,你不要带他走,好么?”
这密不透风的楼梯间里,即便适应了黑暗,视线仍是模糊得很,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能否听懂我的话…
下一瞬,一个影子挪到我身侧,紧挨的身体传来温热,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我今后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他轻轻将手放在我背后,头埋在我颈窝,一滴微凉的液体落进我领口,似是一直滑进心窝。
这时,他抱住我的手滑至腰间,忽然使力,把我抱起来放在腿上。“地上凉。”他闷声说了一句,将我紧紧搂住,紧得像要将我刻进骨子里。
我环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安心地将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柏煦,我好想你。”
“抱歉,我还控制不了自己...”
我摇摇头,忽然想起一事,支起身子严肃地问,“钥匙呢?”
他黑亮的眸子弯起,轻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两把钥匙递给我。
钥匙落入手心,我的心仿佛跟着平安着陆。我把它放进最里面的口袋,想着回去怎么把它埋在一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我甚至不能想象那晚他站在天台的样子,如若那件事发生在今天,恐怕我根本没办法保留一丝冷静。
“呵,你这认真的样子真逗。”他调笑了一句。
“喂!严肃点!”我果断赏了他一记爆栗,“我问你正经事儿。”
“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他语调上扬,音中带笑。可恶,原来他早换回来了,竟是骗我的情话!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热气腾腾地往脸上冒。
这时,他适时地捧住我的脸亲了一下,说,“哎呦,果然很烫诶~”
我索性别过头不理他,却听他又说,“其实…上次抱你的也是我。”
“你!”我忿忿地捏住他的脸,恨不得把他这脸皮揭下来量量有多厚!
“别气了,”他笑嘻嘻地讨饶,把我禁锢在怀里,说,“本少爷今天给你开专场,随便问。”
我停了手,想了想,说,“柏晗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小小年纪怎会有如此决绝的行动?是谁夺了他生存下去的勇气?
即便我看不清,也知道他的神色一瞬间黯下去,“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他会跟花草树木交流么?”
“嗯。”我吞了下口水。
“他总被欺负,被当成疯子一样关着,但是他并不孤独,他有很多朋友,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他的世界被击碎,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我每天在病房陪他,想尽办法逗他开心,他却像失去了灵魂,只能空洞地望着窗外...”
柏煦的声音寒凉如夜风,无孔不入地钻进领口,我瑟缩在他怀里仍感到阵阵凉意,不禁张开手臂抱住他。
“一夜之间,他只剩下这个肮脏的世界,他被拖进来强行锁住,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像蝴蝶一样飞走…”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痕。柏晗那样善良的孩子,或许我永远不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空虚和绝望...这个世界太过肮脏,你应该跟我离开。这是柏晗跟他说的?还是他自己铭记于心?
我攀上他的脖子,把下巴放在他肩上,手臂因太过用力而轻颤,“你是不是想和他一起离开?”
他没有答话,沉默像一柄锤头,在黑暗中摇摆,沉重地,一下下敲着我心头。
我稍稍退后,双手捧着他的脸拉近,用嘴轻轻贴了贴他轻抿的嘴角。他愣了一瞬,垂下眼看我,深深的眸子卷起风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引诱,本能地展开一个最柔软的微笑,说,“你,不许走...”
“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他低下头寻着我的嘴吻上来,带着熟悉的清淡香味。我沉浸在这种安稳的气息里渐渐迷醉,本是最寒冷的冬夜,心间却拂过暖意。
我被他吻得微微喘息,四目相对却仍是固执地问了句,“你保证?”
他轻笑一声,低头抵住我的额头,呼吸近在咫尺,“只要你相信,我愿意将这颗心交给你。从此,你就是这世界上我唯一的牵挂。”
他的声音滑过暗夜,淌过心底。
“有了牵挂你就会留下?”
“嗯...”
“我相信。永远相信。”
此时,我想,无论结果是怎样的,我只要有他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