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朝清楚自己必须要打动这个中年女人,说查公司款项的下落是自己权利的屁话,只能落个无可奉告或者到公司问科长之类冠冕堂皇的话,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不会得到。现在唯一办法就是感动眼前这个中年妇女,让她理智大坝破溃,她才有可能透漏缘由,尽管这个缘由自己应该有权知道,可现在却因被别人保管,他只能小心翼翼。
曹天朝说:“贾姐,我知道你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我也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低下自己高贵的头,我也有自尊,我也懂得廉耻,可我却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人,挨家挨户去拜访,只要涉及利益关系我就要去装孙子,去巴结,去晃尾巴,去努力结交,甚至还要牺牲自己做人的原则去换得别人施舍。为什么?因为自尊、廉耻换不来饭吃,为了自己梦想,为了当一个企业家,为了成功,为了找到自己价值,我必须蹲下,把自己放很低,比别人矮三分,心里要经常忍受各种屈辱。我常常想,自己这样做,是不是距离自己梦想很远,距离自己价值很远,如果一定要用卑劣手段去获取,是不是无论将来多辉煌,多仁爱,多慈善都无法洗刷耻辱。
“我不清楚,这确实是我的梦,而现实生活是不允许有梦的,只有适者生存,如果不肮脏,是不是就不能生存,我没有勇气尝试。
“知道我怎么来的银城吗?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北京吗?知道我一个北京的白领怎么到银城来做一线销售吗?你不知道的,我是被自己的弟兄出卖,被他设计陷害,他居然能把老总的女人送到我床上,尽管我什么也没有做,还是被发配到这个地方。
“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而他却可以踩着我向上爬,已经爬成我上司,他还不满足。一个人心中倘若有愧,要么忏悔要么变本加厉赶尽杀绝,他选择了后者,不惜用一切手段迫使我离开天力,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着。
“当年我大学毕业,为了爱留在北京,选择到天力做一名药品销售,可女朋友一毕业就和我分手,她出国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在北京打拼,让我的爱,我的选择失去意义,我不甘心,为了梦想在北京坚持,辛辛苦苦,每天起早摸黑,不敢懈怠,好不容易干到副部长,却一下子全被毁掉。
“现在我在银城又干出点成绩,马上就有人来捣乱,我们双方合作得一直很愉快,为什么突然出现这档子事,是我哪里做错了么?为了在银城取得销售成绩,我最尊敬的领导被迫提前退休;为了这点成绩,我在银城饱受煎熬;这一切没人管,可我只要取得一点成绩就有人伸手要摘桃子,为此我已经心灰意冷,放弃杀回北京,快意恩仇的念头。就这样在银城生活也挺好,我也渐渐喜欢上这南方城市,但我心里依然有梦,依然想做个企业家,依然想成功,现在我不想要求您什么,您能耐心听我啰唆半天已经很难得,我能倒倒心里苦水也好过许多,现在就请您多花三分钟听我给您背一遍我是企业家吧,背完我就走。
“我是企业家,我不会选择做一个普通人,如果能做到,我有权成为一个不寻常的人,我寻找机会,但我不寻求安稳,我不希望在国家的照顾下成为一名有保障的市民,那将被人瞧不起而使人感到痛苦不堪。
“我要做有意义的冒险,我要梦想,我要创造,我要失败,我也要成功……”曹天朝深情并茂几欲声泪俱下地背诵。
“好了,你别背了。”贾会计听得心潮澎湃,心里掀起巨大的情感浪潮,看不出眼前这胖子竟这么心酸委屈,平时看他和徐总、科长谈笑风生,意气风发,自己总看不惯他傲慢无礼,却不知道他活得艰辛,也有不容易的一面。她平静打断曹天朝,说:“好了,你别背了,真不知道一个青年男人也能这么絮叨,呵呵。对不起,我知道有限,只能告诉你那笔款项在公司账上从来没动过,而且徐总说只有他放话那钱才可以转,我知道就这些,不知道能不能帮助你。另外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找过我,我想保住自己工作。”
听到事实真相,曹天朝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答案如此简单,真如每个人在苦苦找寻的生活真相,即使找到了,你也要怀疑这真相是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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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朝守着自己辛苦找到的答案试图分析造成这局面是银城医药徐总的原因,还是总公司雷总的原因,他考虑只有这两个幕后才可以动他的奶酪,贾会计只帮助他找到托着奶酪的盘子,他距离奶酪咫尺之遥,还要继续寻找。
他分析,如果是徐总出问题,那就是想敲他一笔,无非是看他在银城医院做得不错,有些眼红,想分一杯羹,做出刁难他的小动作,这他能理解,但他认为徐总性格豪爽,不会介意蝇头小利,是个可交朋友,因此他从未对徐总私下表示,也没有给财务科长表示,只是按照行规给医药公司回款折扣。倘若因为这个,事情就容易,无非是出点血,现在给他们送也来得及,只是这样行事不是徐总风格。
排除这个因素,那最大原因就是雷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只是雷总这样做是个人原因,还是公司原因,或是公司某些人的原因?曹天朝思路在梳理中逐渐清晰,透过这些内幕,无非是策划一个针对他的阴谋,曹天朝冷冷一笑,他从心底希望是第一种情况,这样他容易应付,可理智偏偏导引他去思考第二种棘手的窘境。
他皱紧眉头想自己该怎么应对,是默默等待即将套到颈项的绳索呢,还是躲避一下。他有点厌倦,刘东的鬼蜮伎俩防不胜防,处于他这个位置只能疲于应付,没有反击之力。他非常怀念陈部长在位时领导的销售部,那才是真干活呢,什么都顺风顺水游刃有余,怎么只换了人,规章制度什么都没有变,就什么都变了。他一时间心灰意冷,可以看透,却无处着力的虚无感困扰着他。
晚饭他也没吃,坐在书桌前,一根根抽烟,把屋子抽得乌烟瘴气。这时电话响了,孙涛从北京打来电话问他怎么样,听到朋友关心问候,曹天朝心里一暖,一股热浪从心房拍向四肢百骸,僵直麻木身躯也恢复不少活力,似乎冰层下源源不断的温泉在冲刷着他身心的冷漠。
曹天朝伸伸懒腰,装作毫不在意地说:“还能怎么样,死不了。”
孙涛严肃地说:“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财务部、销售部正在商议对你的处理,我听到点风声,赶紧给你通个气,你说你怎么回事?”
曹天朝呵呵地笑,对孙涛关心很受用,有朋友支持他就有活力,他说:“什么我怎么回事?是有人亡我之心不死啊。”接着他隐藏拜访贾会计的全过程,主要担心孙涛一激动说漏嘴,害了贾会计,他说:“我托关系去银行核实了,那笔款就在银城公司账上,从没有被挪用或者转走,是公司有人故意坑我,这叫损公肥私借刀杀人。”
孙涛一听就急眼嚷道:“你能确定,有证据不?明天我找他们去,豁出去不干了,我也要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还反了他们。”
曹天朝听到孙涛在那头发火,暗暗叫糟糕,他嬉皮笑脸地说:“没证据,不能确定,要是有证据我就杀回北京,直接摔他们一脸。”
孙涛泄了气,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你给我说说他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我没听太清楚,就是冒了一耳朵,无非是调离银城,让你交出市场,不过还在商量,也没听准,你心里有个数。”
“好的,谢谢你孙涛,我想想办法,让我离开银城,我就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你拼?你用什么拼!产品在公司手里,回款也被卡,你还有什么?”孙涛一针见血。
曹天朝苦笑:“你说得对,我有什么?只有辛苦搭建的关系,而关系可以重建,只要有产品,能回款,公司完全可以再派人来重新构建这些关系。”
“就是,你还不如自己干呢。”孙涛赌气地说。
“算了,不说这个,叫我再想想办法,需要你帮助我再给你打电话。”曹天朝懊恼无比,辛苦半天原来是给他人做嫁衣,自己竟然什么也把握不住。
放下电话,曹天朝一阵剧烈头痛,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原计划在银城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再杀回北京继续自己销售部长的都市白领生活。可没想到随着事情变化,他回北京渺茫,他又希望守住自己在银城辛苦打下的市场,可现在看来,公司只打算驱动他拼死拼活打天下,丝毫没有让他享受的意思。他原以为自己在银城有关系,公司不会轻易放弃这块市场,也不敢对他怎样,逼急了他还可以手握关系造反,可现在公司手里掌握回款要道直接封杀了他造反的可能。
公司既然手里有产品,有回款途径,再加上他已经铺顺道路,只要他离开银城,公司完全可以再重新构建这个市场,而且会事半功倍。越这么想他越感到紧张,也想不出什么对策,烟已经抽完,一层烟蒂散布在办公桌周围,没有烟抽他更焦躁,他站起来准备出去买烟,向上一站,眼前一黑,瞬间他重重摔倒地上,头碰在办公桌下面的角上,血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流过嘴角,滑落到脖子,像老师用红色油笔判下大大的红色问号,那最后一点还在不断滴下。
过了一会儿,曹天朝悠悠转醒,他脑子发木,翻过身来,安静地躺着,夜色宁静,空气清新,他仿佛在外面无限美好的夜空中飞行,像个黑暗巫师重新回到森林,阴暗静谧是他的灵魂,他终于可以掌控,这掌控是他终于可以有意识地呼吸一口空气,如同濒临灭绝的鱼挣扎着跃出水面大口呼吸一口空气,翻个身,呼出一口气,他很开心,甚至抽抽嘴唇想笑。头上流的血快凝固了,他判断自己可能是低血糖,长期和医生打交道,他也快算半个医生了。
曹天朝心里不再畏惧,他不想站起,向前爬去,胳膊肘交替划动,拖着两条腿,匍匐前进,如同受伤的勇士。从书桌到门前这三米距离,曹天朝以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爬行,他不是站不起来,就是想爬爬,找找低等动物爬行的感觉,找找择人而嗜的凶残。
爬到门口,他扶着门缓缓站起,摘下条毛巾,然后他缠住头上伤口,用手摁住伤口他向医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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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朝血染衬衫,一身尘土,步履轻飘地来到银城医院急诊科,值班医生见到曹天朝惊叫起来,问:“老曹,你和人打架了?”说着搀着曹天朝坐到椅子上,曹天朝有点视物模糊,听着声音辨认出值班的是急诊科连医生。曹天朝给他送过几次临床观察费,关系还不错,现在银城医院医生他认识很大一部分,他扯动面部肌肉麻木的嘴角,笑笑,也不知道笑得有多狰狞,说:“摔的,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连大夫揭开毛巾,处理伤口,他拿把剪刀把左颞骨伤口周围的头发都剪掉,露出一圈锃亮头皮,然后用镊子探探,连医生看得直摇头,说:“摔得可够狠的,不过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只头皮撕裂,需要缝两针。”然后让他躺到诊疗床上,用盐水给他冲洗伤口,也没打麻药,直接缝针。曹天朝感觉头皮火辣辣得疼,他攥紧拳头忍着,刚才连医生说,打麻药也得疼一下,干脆直接缝算了。曹天朝听得有道理,也就两针,想想刘伯承元帅做眼部手术没打麻药,忍了87针,自己这两针不算啥,可真缝合起来,尤其是感到针线在头皮上穿梭,发出刺啦刺啦的摩擦音,曹天朝从心里往外感到痛,比摔得还痛,他撇着嘴抽着凉气,终于等到缝针完毕,连医生无菌纱布覆盖,打上绑带,说:“好了。”曹天朝长出一口气站起来,往上一站腿都软了,差点没撑住,身子直晃,连大夫顺手搀扶住他说:“你可站稳了。”
曹天朝脸色煞白说:“没事没事,可能饿的,还没吃饭呢。”他笑着问:“哪里交费?”连医生笑着说:“算了,老熟人,不用啦,你赶紧去吃饭吧。”
曹天朝谢过连医生,走出治疗室,准备去吃饭,他摸摸自己脑袋这圈白绷带,还很奇怪,原来负伤也这么容易。他和连医生招招手,刚要说再见,身后传来咕噜咕噜声音,送他到门口的连医生拉住他,说:“小心。”曹天朝扭头看见一台硕大的机器,插着管子,带着瓶子,竖着显示器,像变形金刚一样从走廊那边走来,后面两个人正吃力推着,曹天朝问:“这是啥?”连医生说:“呼吸机,刚抢救完病号,准备推走。”
曹天朝还没有回答呢,被人拍拍肩膀,他一看,小娇站在身后惊讶地望着他头上一圈白绷带,眼睛里充满担忧、心痛和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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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天朝坐在呼吸科护办室里大口吞食小娇为他打的饭菜,嘴里连连叫着好吃,说:“你们食堂饭做得真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了。”
小娇在办公桌对面微笑着戏谑:“我也好久没见到饿晕的人了,呵呵。”
曹天朝无法给小娇讲述工作的明争暗斗,以及自己焦头烂额疲于应付的困窘,讲述这些只会显示自己无能,也会为小娇平添许多担心,小娇也不会给自己帮助,反而需要自己去安慰她,这些事情最好还是别让她知道。想到这曹天朝仰起脸,嘴里嚼着米饭,笑着说:“这次饿晕代价比较大,不过能吃这么香的饭,还是值。”
墙上“住院患者一览表”上的提示铃响了,小娇看看闪烁红灯所在的26床,自言自语说:“哦,26床输完液,该换药了。”她站起来,对曹天朝说:“你慢慢吃,我去换瓶液体。”她进到治疗室,拿起一瓶液体,托着一个治疗盘向26床走去。
小娇去给26床换液,曹天朝赶紧往嘴里扒拉米饭,大口吞咽食物的甘美,他真饿坏了,此刻填满肚子,真让他感觉到生活美好,阳光灿烂,连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