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朝顾不上讲隐私,争分夺秒地想穿衣服。他觉得自己现在就不是人,也没有权利要求人的尊严和尊重,一个没穿衣服的人在穿着整齐衣服的一队人面前,就像砧板上的肉。任何时间都如此,无论男女,无论帝王将相。倘若一个人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威风八面,那肯定是个精神病患者。
急切间,曹天朝想起自己的裤头还在卫生间呢,他总不能要求眼前这群虎视眈眈的警察发扬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去浴室取他的裤头吧。这些人看他笑话还来不及,怎么会在这时提供无私帮助。
女记者回避后,警察态度明显恶劣,一个警察嘟囔着说:“还磨蹭。”上来要掀他被子。旁边一个老警察制止他,说:“把腰带抽了,衣服扔给他。”
曹天朝心说,人吗,就是有素质高低,姜还是老的辣,知道给递递衣服。
那个没戴帽子的警察把衣服扔到床上。曹天朝要是这会儿能装装大爷,再懒洋洋地说一句:“还有裤头呢。”那该多具有现实的讽刺意义。
这会见到自己衣服,就像饿死鬼见到馒头,他从没觉得衣服这么亲,这么重要。他顾不上自己隐私暴露,也顾不上捍卫自己穿裤头的权利,趁着女记者回避,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然后发现自己不得不双手提着裤子。
不过提着裤子曹天朝也有了做人的底气,他问:“怎么了?”
“怎么了?”警察笑起来,似乎自己办的是冤假错案。
“怎么了,你自己清楚。”警察口风多严实,根本就不给你辩解的机会,你的言论只会成为呈堂证供。
曹天朝感到屈辱,他喊:“我冤枉,我没嫖娼。”
一个警察厉声呵道:“带下去,再不老实就拷起来。”
曹天朝身不由己,提着裤子,被警察簇拥着带到门外,像是刚刚遭遇恐怖袭击的狼藉总统。
出到门外,曹天朝发现三楼布满了武警、警察、联防队员还有便衣,他们无一例外臂缠红箍庄重肃穆,黑压压的像是在搞严打。
各房门口间或蹲着一两个人,曹天朝很明白地自己蹲下,然后看到走廊对面蹲的肉弹。
倒霉,这个死肉弹没有屈打成招吧,不嫖娼也被抓,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曹天朝这个冤啊,看来人就不能走背字,要是倒霉了不光喝凉水塞牙,哈口气都会产生反作用力,看来自己在北京的背字还未走完,霉运跟着自己到银城来了,曹天朝一声长叹。
他提着裤子蹲在地上,两个联防队队员紧紧夹持住他。这时警察搜查完毕,开始逐个登记,准备押着战利品返程,登记到曹天朝这儿,警察问:“姓名?”
曹天朝说:“我没嫖娼。”
“你怎么知道我们抓嫖娼的?”
曹天朝一时语塞,支吾不清。
“姓名?”警察提高声调。
“我真的没有嫖娼,她到我房间,我叫她滚,真的没有嫖。”曹天朝蹲在地上昂着头辩解。
“她为什么进你房间,你为什么没穿衣服?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警察凶狠地批驳,然后不耐烦地问,“叫什么?”
两边站立的联防队队员开始狠狠地摁曹天朝的脑袋:“废话少说,回答!”
“曹天朝!我真的没有……”曹天朝不情愿地报完姓名,还要继续解释就挨了一下,被打断了。
站在曹天朝左侧的联防队队员低声笑着说:“曹天朝,名字还挺响亮。”
曹天朝一下愤怒了,憋了半天的火爆发了,他挣脱摁着他肩膀和脑袋的手,极力站起来。他忍辱负重半天就是希望有个合适的解决方式,他觉得自己有理,他没有嫖娼。这么忍受屈辱还要再受这两个王八羔子的气,他站了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指着那个联防队员的鼻子,凶相毕露地喊:“你他妈再说一次。”
那个联防队队员看着比自己高一头,近在咫尺的曹天朝,气焰顿消,他还没有见过在这么大规模全副武装行动中,还有敢牛逼的“犯人”,一时傻了。
场面有点混乱,登记的警察吼:“蹲下!”旁边过来几个就摁他,那个拍照的女记者和她的其他同行也闻声赶到。
曹天朝没有继续过激行为,被几个警察摁到地上,一个警察叫:“把他铐起来。”隔着警察绿色的裤腿,曹天朝看到外面的几条杂色的裤腿,他立即喊:“我冤枉,我没有嫖娼,没嫖娼还错了。”
刚才登记的警察大声喝止:“曹天朝你老实点,我们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先配合我们工作。”
曹天朝被摁在地上想不配合都难。他说:“配合,我配合。”
警察把曹天朝放起来,曹天朝继续提着自己的裤子蹲在地上,一身的灰,右脸也不知被谁踩出一个脚印。
“姓名?”
“曹天朝。”
“性别?”
“男。”
“年龄?”
“26”
“从哪儿来?”
“北京”
“干什么?”
……
曹天朝被收拾了一次后,开始配合警察的工作,这事说不清,曹天朝认了,黄泥掉进裤裆里,总有被冤死的。
三辆军用解放车停在黑乎乎的院子里,男的一队,女的一队,被灯光照着依次上车,准备带回警局。曹天朝万般无奈顺着队伍向前走,两个联防队队员谨慎许多,曹天朝沮丧地想,我到银城的头一夜看来要在局子里过了,真他妈倒霉。
曹天朝在两个联防队队员控制下准备登车,这时过来个警察说:“你叫曹天朝?”
“嗯!”曹天朝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先等会儿,你的事还没完。”警察说。两个联防队队员夹持着曹天朝退到一边,后面的人自己倒霉也不忘幸灾乐祸地瞥一眼雪上加霜的曹天朝,收获些许的心理快感,再继续登车。
曹天朝暗自心惊,看来自己不能善终,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刚才闹事的后果现在开始回报,估计要被单练了。他忐忑不安地随着那警察向一个偏僻的拐角走去,两个联防队队员手上也加重力气,怕他再搞突然袭击。
拐角处有一单独的房屋,估计是堆放杂物的房间,低矮阴暗,非常适合囚禁。到了门口,那个头前带路的警察对两个联防队队员说:“你们回去吧,这儿没事了。”
曹天朝听到两个联防队队员长出一口气,似乎对顺利交割他这个刺头感到由衷的满意。曹天朝心说要干吗,连两个编外人员也不让参与,他心中一股寒气升起,腿都有点软。新闻上经常有报道,警察刑讯逼供虐待犯人,什么扎马步、蹲档式……竟是些阴毒招数,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不让你带丝毫伤痕,手段实在高明。这也是警察们长期斗争的结果,为早日破案他们也不容易。
看得出曹天朝有点紧张,那个警察拍拍他肩膀,和颜悦色地说:“没事,别紧张。”
曹天朝心虚地回答:“我不紧张,我紧张干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那个警察忍不住一乐,笑容还没有绽开,又随即收住,他严肃起来,在门口喊:“报告。”
“进来。”
警察带着曹天朝进到屋内。屋里灯火通明,穿各色警察制服和穿便衣的大约十几个人忙忙碌碌,往来穿梭。
带着曹天朝来的警察走到一个头发有些发白戴眼镜的老警察面前敬礼,说:“王局,曹天朝带来了,请指示。”
“噢,你去吧。”王局长摆摆手。
曹天朝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个拍照的女记者正低头和一个年轻男子商谈什么,见到他进来,女记者抬头意味深长地抬头盯了他一眼。曹天朝猜测,自己到这里来和这个女记者有关,莫非是她替自己申冤。
果然,王局长说:“经过我们调查,你确实没有嫖娼,但也有不检点的地方,这次就不追究了,希望你在银城玩得愉快。”说着握握曹天朝的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曹天朝像做了一个嘈杂凌乱的梦,有死里逃生的感觉,置身这温暖的大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记不得刚才是怎样一手提裤一手和王局长握手的,犹豫着问:“我可以走了?”
“可以了。”王局长认真地说。
“哦,那我走了。”曹天朝说。
“走吧,还可以睡个回笼觉。”王局长呵呵笑着,还很幽默。
曹天朝又回到308房间,他的裤头还在卫生间悬挂着,他的被窝还在床上敞开,像张开的蚌壳,他那提着裤子的手,这时也可以松松了。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大声咒骂:“妈的,这叫什么事,老子刚来银城就遇到这鸟事,不干了,明天回北京,老子不干了。”他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
终于能大声叫骂两句,且没人反驳,痛快!曹天朝大声咆哮着,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这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女记者吗?不大可能吧,萍水相逢,记者的正义感再强也不会辐射到自己身上,何况是那事。那么是肉弹供述吗?可单凭肉弹的供述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吗?曹天朝坐在床边昏昏沉沉地想,想着想着,身子一歪,他在床上睡着了,这一晚他折腾得够辛苦,像在一个恐怖的梦里梦游。
15
第二天醒来已是十点多钟,曹天朝丝毫没有犹豫,搬家,立即收拾行李从这晦气的地方搬走,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住了。
他去卫生间取回裤头穿上,他又有了穿裤头的权利,生活似乎恢复正常。曹天朝简直怀疑昨晚发生的是一场噩梦,午夜惊魂。但现实告诉他,那不是梦,那就是真实的生活,他的腰带不在,他还要用手继续提着裤子。
曹天朝哭笑不得,心想怎么办?A继续用手提;B用绳子系住买腰带;C换松紧带的裤子。A不用选了,C也没带着,只有B了。他提着裤子在房间里找绳,急得团团转,可房间里一根绳也没有,曹天朝七窍生烟,想只能先把床单撕一条系住裤子再说。
正准备动手,他看到了床柜上的住宿须知,对,打个电话,前台不是有销售吗,从那里买条腰带。曹天朝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家宾馆都要配备销售部,而腰带又是销售部必卖品的原因。他翻开电话本找前台销售的号码,5016,他一手抓电话,一手拨电话号码,裤子也不用提了。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谁呀?”曹天朝问。
“我。”一个女声。服务员来了,不得已曹天朝放下电话,提着裤子去开门。
打开门,原来是女记者和她的同伴。
“我不接受采访。”曹天朝半开着门,把身体躲在门后说,虽然他感谢女记者的帮助,但他更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隐私,因此开口就拒绝。
“哈哈哈,我们是给你送腰带的。”女记者后面的男的笑着说,他就是昨晚和女记者在指挥部的那个年轻人。
看着这个人,曹天朝愣了。“你是……”
“哈哈哈,没想到吧,天朝。”
“啊,你是符浩!”
曹天朝从门后冲出来,一把就抱住老同学,他的裤子又掉了。符浩是曹天朝的高中同学,上高中时就开始发表文章,曹天朝当时就很佩服瘦小的符浩。有一次在放学路上见两个小混混劫符浩的钱,曹天朝就跑上前相助,替符浩把两个小混混打跑,为此俩人成为了朋友。
几年没见,符浩已经长得甚是彪悍,结实的胸脯,粗壮的胳膊,不像记者反倒像是练健美的。符浩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银城,在晚报工作了四年,和曹天朝只偶尔联系,逢年过节打电话问候一下,俩人再好的感情也逐渐淡了。
曹天朝知道这位老同学在银城,原本还打算把这关系介绍给刘东或者孙涛,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能来银城,至今思想也没有完全扭过弯来,也没有准备和老同学见面,昨晚却偏偏被符浩瞧个正着,自己提着裤子狼狈的场面全被他看到眼里,曹天朝觉得很羞愧。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符浩说,“这是我的摄影助手陆可欣,这是我的老同学曹天朝。”曹天朝热情地伸出手准备去握陆可欣的手,陆可欣却微笑着冲他点头,没有伸手的意思,他只好把手无奈地缩回来。昨晚的狼狈尽入这丫头法眼,她又怎能高看自己呢。曹天朝心里明白。
“快进屋坐。”说着话,他接过符浩递过的腰带,到卫生间穿戴整齐,才过来和两位新老朋友相见。
“天朝,你怎么到银城了,来了也不打声招呼。”符浩埋怨道。
“别提了,我是发配到这里,用你们的话,叫落魄江湖,虎落平阳啊。”
“你是虎落平阳,算了吧,昨夜的事搁到我身上,这会儿我可笑不出来。”符浩说。
“你又来讽刺我。”说着话,两个人笑了起来。
陆可欣微笑着说:“那帮警察也真够坏的,看着那个女的进去,又很快出来,还抓你,真是的。”
曹天朝“啊”了一声,心说幸亏是肉弹,要是来个纪平岚那样的美女非出事不可,即使符浩老弟想帮忙,也够呛能捞起来。符浩说:“一起吃饭,给你接风洗尘,顺便压惊。”
曹天朝说:“好啊,我可受惊不小呢。”
旁边陆可欣一直呵呵在笑,曹天朝扫了一眼陆可欣,心说,这妞精明干练,举止大方,气质高雅,又是一汪红颜祸水。
符浩说:“天朝,这儿还有咱一老同学李昆仑,我这就给他打电话,叫他也过来。”
“真的,昆仑也在这里,那太好了,我在这儿举目无亲,正举棋不定,前途无望呢,遇到你们真是太好了。”曹天朝激动地说。
“咱走吧。”符浩说。
“好的。”曹天朝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和两个人下楼。
“怎么收拾行李?”符浩诧异地问。
“不住了,说什么也不能住这里了。”
符浩和陆可欣哈哈笑了起来。
16
曹天朝随着符、陆二人打车来到一家饭店,符浩付了车费,三人下车,曹天朝拎着自己的行李亦步亦趋地跟随。虽然他裤子提起,着装整齐,但自信尚未凝聚,神采有些涣散,走路不比符、陆二人虎虎生风,他走路稍慢半拍,有跟随之意。
三人进了饭店,穿红旗袍的服务员迎上来问:“先生,有预订吗?”
符浩没停步,说:“216。”
女服务员快走几步到他们前面,头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