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天朝暗暗记下这个额头有胎记的男子姓邱,他听到老邱说:“那小子挺会来事,人敬我,我敬人吗。”说着老邱笑起来。
曹天朝走到隔壁没有挂牌子的办公室,轻轻叩门,屋里传来:“请进。”
曹天朝推门进去,屋里坐着一位白发老头,戴副眼镜,眸子里精光四射,仿佛能看到人的五脏六腑。曹天朝恭恭敬敬地叫:“章主任。”
那老头点点头,说:“请坐。”
曹天朝又掏出一盒中华烟准备敬,那老头一摆手,不容回绝的口气说:“我这里不抽烟。”曹天朝无奈,只好尴尬地把烟又装了回去。
看看那老头的表情,曹天朝作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的判断,他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说:“我是北京天力药品公司的曹天朝,想到银城来做业务,今天特地到您这里来拜拜码头。”说着他自己呵呵笑起来。可章主任毫不动色,严肃的表情令曹天朝的笑变得空洞,毫无内容,如同一根管子抽走房间的空气,笑声变得稀薄。
章主任的目光收回到自己办公桌上,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丝毫不在意曹天朝的表情问:“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
曹天朝心里凉了半截,章主任已经摆明架子,亮明态度,你们公司没戏。曹天朝低头颔首,更加恭敬地回答:“公司最近新拿了两个品种,一个抗感染的,一个治疗心脑血管的。”
章主任一听就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两个品种是医院重点监控目标,根本就别想了。”
曹天朝忙补充说明:“我这是奎诺酮类的,国家一类新药,公司独家代理;心脑血管的是首乌新型针剂,临床效果好于脉络宁。”
章主任头也不抬,说:“不可能了,这两类药医院目前基本饱和,没有计划,不会再进了,你去别处想想办法,就这样吧。”说着话,他站起来送客。
曹天朝没办法只好先聊到这里,以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无法收拾。他站起身来,伸手去给主任的见面礼——5000元钱,可口袋是瘪的,他的钱失踪了。曹天朝的汗刷的就下来了,钱怎么没了?这比章主任开门见山的拒绝更令他意外。
章主任老练地盯着曹天朝,他看到曹天朝的手伸进内兜,迟疑一下,却掏出一张名片,紧张的额头冒汗,干瘪的声音说道:“章主任,这是我的名片,以后再联系。”
章主任心说,这年轻人太嫩了,他顺手接过,拿在手里装模作样边看边向门口走。
曹天朝挤出笑脸和主任说再见,他伸出手想握别,主任抖抖名片,示意你可以走了,曹天朝才脑子像进水一样出了门。章主任转身就把曹天朝的名片扔进了垃圾筐。
钱什么时候没的,难道是刚才那一撞?曹天朝回忆。他妈的,早知道医院门诊小偷多,今天居然偷到大爷身上,窝囊。
曹天朝满腔怒火下到门诊大厅,在大厅里四处逡巡,他眼睛喷射愤怒的火焰,周身散发怒气,脚步铿锵。大厅排队等候的人侧目这个人高马大的胖子,不知他会做出什么破坏性举动。曹天朝在大厅里踅摸,明哲保身的人尽力躲避他,离他远点。曹天朝只看到长着黑头发的头颅在他眼前密密麻麻晃悠,他恨不得把这些头颅都拧下来。他在大厅里转,没有人上来问他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人关心他,而他也毫无目标,毫无头绪,只在案发现场徘徊,他想不起刚才蓄意撞他那个人的模样,那人似乎五官一片空白。他回忆起的只是那人手里拎着绿色塑料袋,印有银城医院标志的绿色塑料袋,甚至他还能听到相撞瞬间塑料袋哗哗作响,可唯独对那个人容貌选择性失忆,丝毫不能想起。
为什么一个人记忆的不是他需要的,曹天朝呼吸着大厅浑浊、焦躁的空气。他像一只没头苍蝇在玻璃房子里四处碰壁,大厅里无形的隔膜让他沮丧,他最终绝望地飞过几圈后,快步走出门诊大厅,走到车水马龙稍微宽松点的大街上,心里满是出师不利的灰暗和懊恼。
医院门诊大厅贼多,他又不是不知道,甚至他还曾经在北京一家医院门诊大厅前给过一位农村妇女几百元钱。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时他刚开始跑临床不久,就遇到个箍绿头巾的农村妇女坐在医院门诊大厅前悲痛欲绝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旁边是她懵懂病态的孩子。那妇女边哭边骂,那是俺卖了房子给孩子看病的钱,这不是要俺的命啊,不得好死的贼,你个挨千刀的小偷。那妇女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不时用手抓起一把抹到台阶上,蹭到大腿上,那孩子在一旁呆滞的傻笑。
听着那农村妇女哭号,看着那悲痛欲绝的表情,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善意避开,形成一个丑陋的椭圆,似乎不忍见这人间惨剧。曹天朝见到这一幕,心被深深刺痛,他从身上掏出自己仅有的二百元钱放到那妇女身上,说:“大姐,买张车票回去吧。”那妇女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眼肿得像馒头,喃喃自语:“好人呢,好人呢。”
曹天朝听医院的医生说,在每一家医院门诊收费处都潜伏着一伙贼,他们互相掩护,频繁作案,越是农村妇女,越是警惕不高的人,越是他们下手目标。
曹天朝还问,医院知道也不管吗?
医生说:“怎么管,谁管,警察也不能天天来,只能谁摊着谁倒霉。”
曹天朝说:“医院的贼太可恶了,偷病人看病的钱、救命的钱,这不是雪上加霜吗?本来有病就很痛苦,再遇上这倒霉事,就别活了。”
医生说:“可不那年就有一个自杀的,钱被偷了,没钱看病,生不如死,一时没想开,从楼上跳下去摔死了。”
曹天朝为这话震惊,他更为眼前这位外科医生平淡无所谓的语气震惊,看来他对这一切已经麻木,已经没有对弱者的怜悯,没有丝毫的同情心。
医生说:“贼都是这样,要是贼能顾及他人的感受就不会当贼了。”
曹天朝只能认同贼都无耻没有丝毫同情心的看法,只能把患者丢失钱财的事情归结到贼身上。
曹天朝还在别的医院见到表扬信,是患者家属写来的,大意说自己亲属到医院看病,遭遇小偷,是某医生好心垫付医药费用,买车票送患者回家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发生不少,自己在医院门诊也时时小心,虽然自己不是病人,但自己到哪儿也是外地人,万万没想到今天在银城医院偏偏着了道,5000元钱被盗,精心准备的“子弹”喂了狗,害得自己在章主任面前丢人现眼,他咬牙切齿痛恨不已。
19
两天后的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曹天朝携带再次准备好的子弹,又在商店购买了香蕉、橘子等水果来到章主任家。
章主任开开门,见到曹天朝很意外,客气地说:“请进。”
曹天朝拎着水果进了门,笑着说:“一点水果,不成敬意。”
章主任假意推辞说:“你这是干吗?太客气了。”
曹天朝弯腰把礼物放到进门的位置,笑着说:“心意,一点心意而已。”然后他换上章主任家里准备的拖鞋,和章主任一起进到屋里。
章主任家不大,两居室,他老伴正在屋里看连续剧,曹天朝非常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章主任的老伴沉浸在电视剧里,只客气地说:“坐坐,别客气啊。”眼睛却舍不得从电视上离开片刻。
曹天朝坐下和章主任闲聊,得知章主任的孩子都在外地上学,家里就老两口,每天就是晚上看看电视,早起溜溜弯,也没有别的事干。曹天朝见缝插针笑着说,自己以后就在银城长住了,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事,家里要是有出力活,比如换煤气罐、搬重东西什么的,就说一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
章主任说,那可说不过去,呵呵。曹天朝特真诚地说,真的,没事,反正一个人也是闲着。
沉思一会儿,章主任说:“小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的事我也挺想帮忙,可医院有制度啊。”
曹天朝说:“主任,咱先不说这个,我一个人到银城不做业务还不能交朋友吗?您是我的长辈,只要能和您多接触,多学习,我就有收获,业务是一时的,朋友才是一世的,能认识您我就高兴,我就想和您学学做人,我身上毛病多,脾气暴躁,看到您为人低调平和、宠辱不惊,有长辈风范,心里就想亲近,只要您能时常批评我,我就知足了。”
干这事曹天朝有经验,彼此心思都明白,根本没必要提,多干实事,多拍马屁,让对方觉得欠着你,不给你办事自己都不好意思,都过意不去,你的事自然就水到渠成。
章主任笑呵呵地说:“小曹你少拍马屁,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曹天朝说:“真的,有人说过,不是所有的花都会结果,但所有结果的都曾经开过花,像我这么年轻,真还不知未来会怎样,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四处漂泊,对自己缺乏信心。”
章主任点点头:“你说得不错,生活对每个人是公平的,你好好努力吧,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接着,他们又闲聊了会儿章主任孩子学习、生活情况,曹天朝就告辞了,章主任客气地把他送到门口,曹天朝见章夫人依旧沉浸在电视剧里,也没有和章夫人道别。
回到家,曹天朝接到河北高经理打来的电话,曹天朝很意外,高经理开门就问:“曹部长,在银城如何?”
曹天朝回答:“哦,不错,风光秀丽、气候宜人。”
高经理说:“少给我扯淡。”
曹天朝哈哈笑了起来,说:“咋的,非让兄弟诉诉苦,见兄弟落难不说搭把手,还来看兄弟笑话。”
那边高经理也哈哈笑了起来,说:“哥哥不是来了,刚知道你到银城,怎么样,顺心不?”
曹天朝说:“刚刚开始,马马虎虎。”他可不敢讲自己嫖娼未遂差点被抓的糗事,老高最愿意听这些,他要是知道非笑爆肚皮不可。
老高在那头一本正经地说:“得了,兄弟,别在那边干了,到哥哥这里来,有哥哥的就有你的。”
曹天朝听了心里一阵感动,嘴上却说:“我可不敢去!”
老高疑惑地问:“咋了?”
曹天朝说:“像我这么能干,到你那边了,你不就得喝西北风,为了哥哥,我也得在这儿忍着。”
高经理在那边啧啧连声,说:“哥哥就喜欢你这脾气,得了,想过来就过来,哥哥给你留着地呢,记住有事河北有你高哥就行。”
“好,有事你给我打电话,银城有你兄弟。”曹天朝是驴死不倒架。
挂了电话,曹天朝心里还热乎乎的,老高是个糙人,可真讲义气,够哥们。但曹天朝还轮不到他同情,凭他这几年在北京混的关系,找个下家轻而易举,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跳槽的事,落难时一定要干出个样子让他们看看,走也要风风光光地走,这才是曹天朝的性格。
20
一天后,曹天朝又到银城医院找章主任,营销的节奏曹天朝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次章主任明显热情、客气,见到曹天朝急忙站起来,仿佛怕他跑了,客客气气地把他让到屋里,关上门,还给他倒了杯水。
还是子弹好使!曹天朝还没有从感慨金钱的魔力中醒来,章主任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说:“小曹啊,这样就不对了,这是从水果里发现的,我也没看是什么,你收回去吧。”
曹天朝非常意外,章主任油盐不进,他狼狈地推脱道:“不是,章主任,这不行。”
章主任严肃地说:“小曹,你不把我当朋友看,那些水果我收下,但这些你必须要拿回去,你要当我这老头子是朋友,你就收回,你要是不当呢,我只能上交。”
曹天朝非常尴尬,摸不清章主任是真不收呢,还是嫌少,药剂科主任有几个不粘腥的。想到这儿,曹天朝重整旗鼓说:“章主任,您别给我见外,就当请您吃顿饭。”
章主任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压低声音说:“别啰唆,这钱我不能拿,你要是不收,我现在就交到纪检处。”
曹天朝万般无奈,只好说:“我收下还不成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从银行取的钱掉到水果篮里,我还找呢。”呵呵,他解嘲的自言自语,接过章主任递过的信封,放进自己包里。
他呵呵一笑拍拍包对章主任说:“行了,我把炸药包放好了。”他心说,这老头真难对付,是正直呢还是胃口大。
见曹天朝收回,还能开开玩笑,章主任也轻松下来,似乎卸下一付重担,他对曹天朝说:“你那个药我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另外你再找找主管我们的秦院长,她要是能点头,我这里就好办。”
曹天朝苦笑着,以退为进说:“算了,您这儿我都过不去,别说秦院长了。”
章主任笑着鼓励说:“那可不一样啊,你找人试试。”曹天朝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试试。章主任似乎松口气,烫手山药总算仁至义尽推了出去。
21
银城工作不太好做,曹天朝攻坚受阻,但他不会放弃,他的经验是越难啃下的骨头,啃下来油水越大。
他心情不爽,给北京的朋友孙涛、刘东打电话聊聊。孙涛没在,刘东鼓励他几句,曹天朝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自从他告诉王川芳电话号码,孙涛、刘东打来电话后,就一直没联系,现在几天过去,再听刘东电话,感觉变化许多,这小子口气好像在督导银城工作。
曹天朝问:“孙涛呢?”刘东说:“下医院了,和王川芳,我们都记着你的教导,对付男医生用女推销人员,呵呵。”曹天朝也笑起来,这会儿他的心情稍微好点,“好了,就这样吧,不浪费话费了。”
“好的,Bye-Bye,有事来电话。”刘东说。
曹天朝挂断电话,才察觉自己和刘东竟然快没有话说了,不浪费电话费只是借口,他不知道再往后自己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