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听了心里不快,但还是笑说:“谁叫你没有事先预订呢?再说了,你们有小车接送,这多少也上档次一些吧。”
杨主任笑得身体发抖,说:“江自清啊,我是担心你风高夜黑,安全要紧呢!”
这话自清还未仔细琢磨,就听到一阵喧哗,原来是镇里鲍书记、潘书记等一干人驱车来到。他们首先查岗,拿着花名册和眼前的人对号入座。接着又看了自清他们填写的表格,表示满意,鲍书记还拍了拍自清的肩。最后,他们说了些辛苦的话,有人散了一圈烟,鲍书记他们就匆匆离开了。
鲍书记那么一拍,自清很久都觉得肩头热乎乎的,仿佛是领袖给予的特殊礼遇,可以值得终身体味。自清的中庸之道,注定了他不可能取得轰轰烈烈的业绩,但也与那种一拍二诈三甩手的作风相去甚远。现在他仿佛受到某种暗示,只等到年底人事调动,他就可以去机关办公室,在自己的空间里远眺窗外的街景了。
憧憬归憧憬,不能耽误眼前事情。自清想到什么似的,忙掏出电话打给吴大平和易向前,告诉他们鲍书记等人马上就到。
接下来,江自清的笔杆子耍得分外利索,不到中午,他的第一步工作就煞尾了。有些情况不明模糊不清的,又将闵主任叫拢,进行核对,例如是叫辜小朋还是辜小明,面积的改变是正常变动还是笔误,等等。夏洁和小祈落了后,也奋起追赶,如此只将午饭推迟了半个多小时。
饭后,高主任便坐不住了,说家里有事,要先走一步。杨主任笑道:“督察的前脚才离开,你就后脚开溜,该不该叫顶风上?”高主任笑着回答:“最危险的时间也最安全。万一有紧急情况,就说我下乡入户去了,再尽快打电话通知我。”
高主任走后,杨主任又喝了两杯茶。辜书记看她归心似箭的样子,也打发着让她离开了。
剩下的三个年轻人却没有那胆量,又将那些数据检查了一遍。让自清感觉麻烦的是下一步入户签字,辜寨村有不少扭藤绊筋的是非,这也是如今基层干群之间的普遍现象,让人很伤脑筋。正是由于这些原因,自清一直盼着脱离这些纠缠不清的事件。他又想起总支工作的特点,忙起来忙得要命,闲起来闲得发慌,只恐自己松散成性,有朝一日去了机关,如何适应变幻莫测的人际关系?
三个年轻人将数据检查完后,就没有心思再去做事了。闷了一会,他们不约而同走出屋子,沿着一条田间小路信步前行,不久就到了那座石山跟前。
夏洁仰头看了一会,说:“这竹子看着舒服,山可是长得丑。”
自清却不以为然:“莫看这山生得勾头搭脑,它鹤立鸡群呢。”
那小祈扭着脖子看稀奇,此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像一团刚掉下来的牛粪。”
自清一看也像,不禁哑然失笑。这时,他猛然看到哑巴站在远处,以一种冷冷的眼神看着他们。再看看那幽深的竹林,自清心里一动,带领夏洁和小祁绕过石山,来到了箱子湖边。
初春的湖水泛着温玉的光芒,沿途草儿花儿踮着脚尖向上疯长。放眼之间空空旷旷,自清觉得脱了一层束缚,身心之间都舒展开来。夏洁也像个小娃儿,不断摘些无名野花,那步子如雀跃般的轻盈,说:“这草儿看着比蔬菜都鲜嫩,江自清你采一把回去炒了下饭。”
自清笑说:“只是听说夏洁属牛,果然才知名不虚传!”
夏洁反唇相讥道:“牛怎么了?也比那呆头呆脑的猪头好些!”
那小祈也接了一句,说:“一个圈儿的猪牛不打架呢。”
自清、夏洁相视一笑,似乎真是憨态可掬的一对宠物。自清看到草丛里一朵野草莓,正处在娇艳欲滴的势头,便上前采了,微一弯腰对夏洁说:“请笑纳!”
夏洁笑面如花,伸出一只手来接过,说声:“非常荣幸!”
此时江自清的想象疾速展开,仿佛自己单膝着地,抓住一只玉手深情亲吻;而那些数不清的花儿草儿,好比人山人海的亲友,在齐齐唱着祝福的颂歌;至于慈眉善眼的小祈,倒很适合某个仪式的主持者了。
那天气却不解风情,刮起风来。回来时经过闵家湾,眼见之处,虽然立着几栋气派的楼房,却不乏青砖泥坯破旧不堪的住所,它们参差不齐,嘴脸各向地坐落着。村子里的空地上,到处看得见猪狗鸡牛的痕迹,空气中透露着它们粪便的气息。一个一两岁的小孩站在地上,他一脸污泥,打着赤脚,身子像一截木棍一动不动,只是脑袋随着自清他们的走向而转动。自清等三人都不说话,仿佛穿过一道冰窖,只想快点走出去。夏洁低头只顾走路,一抬眼,那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吓得她啊的一声尖叫,随之一把抓住自清,只恨不得钻进他怀里。自清拍拍她说:“不要紧,他从不害人呢。”
夏洁慢慢回过神来,说:“这人怎么长这个模样儿啊!”言下之意,仿佛视哑巴为人间怪物,在胚胎时期就该一棒打死;倘若还有用处,至多也只能作为标本,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面。
晚饭后,三个年轻人又在一起斗地主消遣时间。据说“斗地主”最先起源于贩城,是干部们下乡的空闲时段,打麻将吧是三个缺一,加之桌椅麻将缺一不可,干脆搞一副扑克,三个人席地而坐,游戏开始。这种玩法是“争上游”升级为“跑得快”后,再次改编升级而成。每局游戏中,发牌时要留三张底牌,最后归叫分最高的“地主”所有,和另外两个“农民”对战,先出完牌的一方为胜者。这种玩法简单,娱乐性强,老少皆宜,非常适合“小赌怡情”,已从贩城开始风靡全国,以后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也未必可知。
那小祈不善言语,却牌技极佳,他上挑下接,又善于记牌,往往到最后,别人手上几张什么牌,他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时手气火了,他就凭着两三张稍好的牌直接叫买,底牌一翻,不是买到大小王牌,就是凑成四张的炸弹,自清和夏洁的“赌资”就源源不断流到他的面前。二人叫苦不迭,又往往配合失误,本身能赢的牌,结果总落入小祈的圈套。偶尔手中有了炸弹,咬牙轰将出去,以为正中人家七寸,结果炸翻了自己,眼看着给对手增值。自清不得不感叹,原来这玩意儿和某些人类大同小异,讲究勾心斗角挑拨迎合,实力往往落了次位。
这种输钱伤脑筋的事情终究不爽。还未到十二点,夏洁便闹着要走。自清虽也觉得没有意思,本来准备等到钟点的,夏洁却态度明确,他也只得辞别出门。
外面正飘着毛毛细雨,空旷的夜里,温度明显低了许多,那风儿裹住雨丝无孔不入,直往人衣服里面钻。夏洁在后面两只手护住前胸,却冷得直打哆嗦。自清当然也冷,他想了想,侧头大声对后面说:“夏洁,你说水中的鱼啊虫啊什么的生活得好不好?”
夏洁探出脑袋,不知所然的回答:“有什么好不好的?”
自清忍住寒风的侵袭,笑道:“肯定生活得不好,否则它们为什么要上岸,变成爬行动物,演化成人类?”
夏洁仍旧茫茫然,她回答:“自然演变,大自然的规律罢了。”
自清牙齿都哆嗦着,解释道:“非也!它们游上水面就是为了取暖。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连猴子都知道天冷了要抱团取暖。”
夏洁笑了一笑,扬着脑袋不再做声。
自清继续说道:“人类钻燧取火也是为了解决取暖问题,我们两个傻瓜是不是要冻僵了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夏洁在他耳边一笑,又犹豫了一下,说:“好,你冻病了,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说着,夏洁就挪动身子,慢慢贴近了自清后背。她想了一想,接着双手环抱上去,将自清的西服扣子解开,拉紧后交叠起来,最后用手严严压住。这样一来,寒风就被挡在自清的西服之外,身体也会暖和许多。同时,自清也感觉到,背后一副软绵绵的身体,正在不松不紧地贴着他,随着车子的驶动,能感觉到一对娇小的乳房,如兔子一样冲撞向他后背。
这个样子上了柏油公路,雨却浓密起来,从自清发间至额头一路汇集,流入眼眶,令眼睛酸胀难耐,生出许多泪水,加之迎面而来的车辆灯光,搞得自清连路面也看不清。夏洁又腾手拿出纸巾,不停替他满脸擦抹。终于看到路边一处房子,夏洁便叫停车,两人跑到屋檐下避雨,保持着一米开外的距离。原本亲亲密密的,如今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倒一时沉默下来。
但男女之间,嘴头的沉默和内心的喧闹可能会同时并存。虽没有言语,但自清踌躇满志。他想,如果现在就过去,将眼前的她抱在怀中,不知她作何反应?又想如果顺理成章,怎能有过多的非分之想?男女之间的吸引,往往在于心领神会的微妙;真正到了男欢女爱,就会如同融化掉的冰棒,虽然成分未变,只是没有了先前味道。但即使自清踌躇满志,最终却变得踌躇不前,只是甩着满头的湿发,悻悻地问:“你冷不冷?”
夏洁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唱起了歌曲:“都是我的错……”只是这一句歌词,后面的变成了“嘀哒嘀哒嘀……”。自清明白她的意思,偏偏闹着提前回来,如今被淋成落汤鸡。但他不说话,只觉得夏洁哼得好听。又站了一会儿,终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感觉这样不咸不淡的,再下去会觉得尴尬,于是说声雨下小了,随后发动车子,载着两人驶进夜色之中。
(8)
次日,自清、夏洁来到辜书记家时,那小祈竟然还在计生室的小床上呼呼大睡,看来昨晚不曾回家。辜书记老婆说他可能择床,一直折腾到半夜。自清觉得好笑,喊醒了他,说:“听说你昨晚赢了七八十大洋,捻着指头一直数到凌晨?”小祈眼睛都不睁,有气无力地说:“身上痒,睡不着。”自清看那床单已经变色,知道不会干净到哪里去,回想自己也在上面靠过几次,脊背似乎就不自在起来。
村干部们和高、杨二人陆续来到,小祈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自清他们又将表格数据检查一遍,商量着下一步入户签字。这时吴镇长和财政所长等人驱车来到,他们只将表格一翻,然后就摇着头相对苦笑。
自清看在眼里,一颗心就像铅块一样直往下坠。
果然,财政所长示意大家注意,说:“出了一点问题,当然也不是你们个别村。主要是处于改革试点摸索阶段,一些概念性的东西要不断更正。你们看,问题就出现在承包面积和记税面积上。这两者一般都填实种面积,但有两种特殊情况:一,实种面积小于签字面积的,承包面积和记税面积都按照签字面积填写;二,实种面积大于签字面积的,承包面积和记税面积都要按照实种面积填写,并补办流转协议书……”
讲解了一大阵子后,又问大家理解了没有。自清略一思索就悟出了一点门道,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本如意算盘,就大不就小。这不由得让人觉得有一两分猫腻之嫌,不过,只要是没有法规明令禁止的,能多捞上一点,就能解决不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