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们刚走,屋子里的牢骚就如刚刚爆了一锅米花。自清、夏洁、小祁这几个劳力者当然表示委屈,其他劳心者也愤愤不平。但事情总不能耽误,江、夏、祈三人只好又返头重新更正,并补办流转协议。无奈之余,还聊以自慰,庆幸表格没有发放到户,否则这一发一收,不知又要平生多少麻烦。
晚上继续工作,三个陷进阿拉伯数字的人眼睛圆睁。自清他们长时间在日光灯下,乍一看去显得几分恐怖,竟然如猫眼一样泛着绿光。
自清一心了结差事,不防手机响起,倒吓了自己一跳。一看电话是德凯打来的,他问自清工作上的情况。自清大略说了,免不了牢骚几句。德凯笑着说:“《悯农》里有一句‘谁知盘中餐’,说的是农民的辛苦,谁知你们这些地方长官,原来也是一样辛苦。农村工作是无底洞,事情永远没完没了,你可得注意身子。”
自清也长叹一声说道:“也是,做哪行怨哪行啊!”
德凯又说,谢经理正在请他和勇利吃饭,自从登出了谢经理的那篇报道,市里几次派人前来参观,声势浩大了许多。自清笑着奚落德凯:“等会儿又要上楼去了吧?”德凯也笑着回答:“不呢。那事儿只能作菜咽,哪能当饭吃呢?”自清说:“这就对了,回头多陪一下池燕和二丫。”
自清又让德凯将电话给勇利,问他工程上的事情。勇利接过电话说:“我这里不用牵挂,稳打稳扎着呢,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我不会贸然上马。哦对了,近时你一天到晚在外,我今儿在街头看见小芹,她好像瘦了呢。”自清笑着说:“应该还好吧。”勇利说:“你这事结束了,咱哥仨好好喝几杯。”自清连声答应了。
通话完毕,自清仍不罢休,摆弄着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你现在还好吗?是不是有很多心里话?”然后翻着夏洁的号码发出了。过了片刻,夏洁听到手机动静,查看了后朝自清一笑,在上面按了几下放进包里。自清拿着手机,等到嘀嘀响声后打开,看到三个字:“神经病!”他忍住笑,装模作样地趴到桌子上玩弄纸笔,一身疲乏似乎缓解许多了。
又过了两天,众人终于完成手中活计。他们将乱七八糟的表格、合同卡以及省市两封《告农民书》一起装进塑料文件袋,正准备下发时,吴大平打来电话,自清一听几乎晕了过去。吴大平说先前的表格数据一律作废,新的表格加了一项教育集资内容,必须重新填写。
自清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牙疼般地说:“资料袋我们早发下去了!”
吴大平态度坚决,说:“发了也要收回来,全县都是这个样子。税费改革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县里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自清,你们再辛苦一下。”
自清断掉电话,将吴大平的话给大家说了,一屋子人炸开了锅。高主任说本来这教育集资是学校收的钱,却要政府人员揩屁股,简直就是岂有此理!杨主任说你大概不知道,政府每年筹措资金,那教办的也算来源之一呢!
辜书记黑着脸蛋说:“如今中央的政策英明得很,可一到下面就变了味儿。上级文件早就规定不允许收教育集资,他们偏偏抢先一脚,还自以为钻了空子。殊不知吃了鲫鱼吐鲤鱼,等着有好戏看哩!”
杨主任接过话头,说:“可不是!历代最苦的都是农民,现在国家对农业有所扶持,当官的一看,哟,手头变窄了,场面难以张罗了,便搞老鼠玩猫那一套。看上头认真起来,撑不住了,又想着法儿来遮掩,保全了自己,折腾死你们这些擦炮灰的!”
闵主任摇了摇头,叹道:“县里的头头们平时都睡被褥面上吧,哪里知道基层是怎么回事呢!这样的头头,我看也该退居二线另换新人了!”
自清听到这里,说道:“只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谢健和贩城的典故?”
闵主任笑着只是点头,杨主任说:“我原来有一点模糊印象,不妨让江书记详细讲来,大伙儿换换心情吧!”
看着大伙儿都饶有兴趣,自清笑了笑,说:“这故事说来话长。那谢健是四川人,民国初期从北京政法大学毕业,在文官考试中成绩优秀,被分到省城,以知县等级的身份等候差遣。谢健的同行们陆续分配,只有谢健的文卷档案还在秘书室里呼呼大睡。后来谢健结识了一个好心的老乡,老乡跟主管人事的秘书说通了,人事秘书答应面谈。谢健受了许多叮嘱,咬牙买了一些糕点酒类。但秘书仍然面露不悦,挥手吩咐差役将桌椅摆好,说打八圈麻将消遣兴致……”
听到这里,闵主任已经面露笑意。自清继续说:“谢健不懂,八圈牌下来,赢了一百七八十元,还暗自得意,以为差旅费用不再犯愁。殊不知秘书绿眉黑脸,当着谢健的面,将下人骂得狗血淋头。”
高主任笑道:“小谢同志这下该心里有数了吧。”自清回答:“是啊,谢健知道秘书指桑骂槐,后悔不迭又无计可施,只得悻悻然辞别。后来他找到老乡,老乡埋怨他幼稚无知,再次联系到秘书,二度拜访。这次,谢健除了将前次赢的全部吐出,还多输出了两百来元。秘书果然笑容满面,对谢健说静候佳音。结果没几天,谢健走马上任,就到我们贩城来了呢。”
说到这里,自清见众人越发兴致盎然,就继续往下讲:“这谢健年轻气盛初出茅庐,很想有一番作为。经过明查暗访后,他发现贩城有四多:唱戏为名聚众赌博的多,鸦片烟馆多,房份之间结为派系打架群殴的多,妇女裹脚的多。于是他登发第一道禁赌布告,但贩城人只当做是耳边风。谢健通过一次严密的大搜捕,捉了三百多赌徒,分别处以罚款、服役等处罚,一时贩城风气为之一振。其他三种恶习分别对待,效果很是不错。但这个样子大刀阔斧,不免侵犯了地方大小绅士的权益,把他们的财源一下子卡断了,官府和乡绅之间的矛盾急剧上升。贩城四大绅士联手打通省城,状告谢健‘敲诈勒索、骚扰地方’。上级指派要员下来调查,但贩城绅士们事先将那些人证物证安排妥当了,众口一声的证词,使谢健受到了撤职处分。”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辜书记插嘴说。“不过这事没完。”自清接着说:“谢健临走时,对几个商人和教育人士抱拳辞别,说了一声青山不老绿水长流。他回省城后,充分运用所学,笔锋犀利地驳斥了贩城绅士诬陷不实,反控‘四大绅士’包庇烟赌,组织抗粮抗税,胁持县政,危害国本。上级重视后,派人深入贩城反复查证,谢健终于官复原职。回贩城时,那些绅士有敬而远之的,有仍不服气想再度较量一番的,还有人教小孩满街说唱:‘好马不吃回头草,小谢真的又来了!’谢健也不在意,叹道:‘绅士,绅士,就是生事!没有生事,我的抱负就可以实现了!’那四大绅士也严阵以待分头行动,组织了刀笔能手尽说谢健怎样嚣张放肆,怎样钻营巴结,等等,导致贩城百姓不满,官府失信。同时组织区乡两级阳奉阴违,顽抗政令,使各项税收无法着手,财政收入锐减,机关员役工资不能按月发放,机构运行发生困难……”
自清看到一行人听得津津有味,自己更是讲得满嘴白沫:“谢健受命进省城述职,有凭有据地控诉了四大绅士为首的恶劣势力所造成的危害。但上级认为绅权是个普遍现象,只是贩城比较突出,其原因主要是官绅关系处理不妥,县官应当团结和利用绅士,共同治理,齐手发展。谢健闷闷不乐,后来受了许多规劝,叹道:‘孔子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也!’他返回贩城后,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亲自登门拜访了权威人士,放下架子,虚怀若谷。那些绅士们一时赞口不绝,认为贩城先前官绅不和,其实原因在于多处。于是尽释前嫌,言归于好,官绅解冻,政令通行,上级嘉奖。没过多时,那谢健就上调回省。这就是贩城两次官绅相斗的结果了!”
“局面刚刚打开,就上调了?”辜书记不无惋惜的说。自清也不回答,一时全场静默无声,最后众人都摇头叹息,也不知道该发表些什么言论了。
故事讲完,该办正事了。江、夏、祈三人仿佛理所当然继续填表,高、杨、辜三人俨然心安理得,到另一边房里看报喝茶聊天。
那高主任也还义气,一趟趟过来向自清小祈发烟。闲暇时,夏洁忽然很不经意地瞟了自清一眼,说:“几天没刮胡子了?”自清一摸嘴脸,果然硬刺刺的扎手,就自我解嘲,说:“哟,我还以为自己脸皮多厚呢,回去就刮。”说着两人相视一笑。
男女交往的妙处,往往在于对细节的适度把握,好比蜻蜓点水,美就美在那若即若离之间。就像现在的自清,虽说看似受了叱责,但在这样的轻描淡写中,仿佛又蕴藏着浓浓的情意,仿佛令他重回情窦初开的时代,甚至是少男少女同窗夜读的朦朦胧胧。只是觉得对于现实,又感到几分诚惶诚恐,仿佛是一部经典电影,盼望着进入精彩的结尾,而又担心着过早谢幕的杂乱心情。
晚饭时,自清仍旧和夏洁坐一条板凳。杨主任看自清替夏洁夹了一条两寸来长的鲫鱼,便打趣说:“哟,我们改革小组真添了一对小俩口呢。”自清大言不惭,说:“不就替我媳妇夹菜吗?你愿意我也给你一条。”
众人都嘻嘻哈哈的笑,杨主任说:“我可经受不起,争来的不香呢!”高主任也给他夹了一条说:“还用得你争?不现成的有吗?”杨主任说:“你这演戏都做作呢,跟人家比太失水准了。”
辜书记也一阵坏笑,又问夏洁说:“小夏,江书记说你是他媳妇你承认吗?”
夏洁看他们闹个不休,仰着脸大声说:“是!你们有什么意见?”众人哄地一笑,却又没有什么话说,一连串打闹就过去了。只有自清心里如打翻了蜜罐,其心理的幼稚,仿似玩游戏的三岁孩童,封他一个将军元帅,他就以为有千军万马可供调遣了。
但即使是虚拟的游戏,往往也可影响现实。午夜十二点半,自清回到家时,对自己老婆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了。
其时,正在看电视的刘小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为他调试热水,一边嘘寒问暖。自清岂不知自己的老婆,平素里也就那么回事,一般处于被动状态,每周难得那么一两次。自清平时喜欢在家独处,安安静静的看书看报看电视,和那四处游荡的男人绝然不同。他出外应酬多是提前回家,即使在外小住一两天也是归心似箭。刘小芹对此比较满意,日子虽过得清贫,但男人牢靠,女儿经他精心盘点,言行之间俨然大人。她的观点,是尽量喂饱家里的男人,最好不要处于饥饿状态,免得过多精力在外撒野。
而自清却心思恍惚,眼前老是另外一个女人的笑脸。他磨蹭到最后上床,女人一只手在他上身摸索,再拗过去就没有意思了,也就配合着,但只觉得放不开手脚。最后,他不得不自我调整,但状态依旧差了那么一层。好不容易了事,感觉索然。刘小芹倒是很能体谅自清,说他起早熬夜这么长时间,思想压力又大,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这些男女之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