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老梅离开了大学。这件事令曹先生感觉到很突然。在从前，老梅是否住在这所大学里，对曹先生来说，并不重要一他只不过是曹先生在大学里能够叫得上名字的无数诗人中的一位。如果大学是一片海洋的话，曹先生就是潜游于深水之中的一条成熟而丰满的鱼，老梅他们就是水面上泛起的怪诞的、飘忽不定的浪花：一条优秀的鱼是不会和浪花产生什么关系的。曹先生遨游深水，花团锦簇，营养丰富，水面上的风光是连想都不用想的。不料曹先生居然在某一天感觉到深水中的孤独和寂寞。那些浪花翻卷，呈现了多么丰富绚烂的风景啊。他热爱老梅，出自内心，放纵的念头一日强似一日。他倾听老梅的叙述，看见老梅孩子一般的脸庞，感觉到自己已经走人老梅的内心。他也敞开了自己的胸怀。他已经超越了那些世俗的批评，世俗的欲念。他把他和他们区别开来。但是老梅要走了。曹先生很难过。他认为老梅其实应该抵得住那些流言的伤害，勇敢地生活，因为老梅的内心是纯净的。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能够热爱和深人老梅心灵的人是如此之少，但是曹先生认为那也足矣。人生难得一知己，更何况患难之际。可是老梅竟然没有赶在别人之前告诉曹先生。这个消息是老梅的学生寒子介带来的。
老梅要到什么地方去？曹先生问。
南方。寒子介说。
曹先生叹了一口气。他对寒子介说，那么我们要送一送老梅。
是的。寒子介说。
曹先生忽然有一点激动。他差不多为自己高尚的心灵而感动。甚至，他还有一点掏道者的悲怆。作为象征的老梅要出去流浪，而热爱老梅的曹布亭依旧要留守在忧郁的北方。
老梅走之前的那天晚上很多诗人都到了。老梅本来准备了烟和酒，曹布亭先生又以个人身份带来一些。到半夜时分寒子介又出去买了一些回来。因此很充裕。大家疯狂地喝酒，抽烟，互相说惜别的话。其实老梅也有可能回来的，或许一年，或许半年，或许一个月，他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出去走一走实际上没有什么坏处。人生一世，有些时候大约是需要出去走一走的。当然，也有可能不回来了，得看情形。比如说老梅在南方邂逅了爱情，那爱情产生于偶然之际，然而却令人刻骨铭心。那样的话，不回来也罢一找一个教书的地方是容易的，或者干脆在大街上卖诗，也可以。有空闲的时刻，可以和心爱的女人散步，读书，去乡村的庄稼地里寻找小虫，小鸟，在一处僻静的山野盖一座草房子，然后坐在草房子里写诗。他心爱的女人还可以养几只鸡，几只鹅，或者一头毛驴。然后到了夜晚，他们坐在门口，看见月亮升起来，闻见田野上静逾香甜的气息：他读他的诗，心爱的女人坐在身旁，听到诗歌像月亮一样弥漫开来。
之后他们去休息。夜晚开始了。
本来是与老梅告别的，不知怎么的，话题里掺进了女人。而且虚拟了一个如此浪漫的夜晚，大家不免兴奋，都喝得有点醉了。
曹布亭忽然说，女人在夜晚的声音其实很好听的。
大家略微有一点惊奇。曹先生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曹先生此刻酒意正浓，说话的神情一本正经，绝不像是偶然之间的失语。大家热烈鼓掌，哄堂大笑，令曹先生喜不自禁。
他们差不多喝了一个晚上。许多人都醉了。另外一些没有醉的把他们扶回去。曹先生也喝得很高了。但是他没醉。他觉得很幸福，很快乐。他留下来陪伴老梅，一直到大家都走散。凌晨过后，几个保安来闹了一通。寒子介与他们动了手。曹先生因为认识他们，所以没有让事态扩大。
曹先生拍着老梅的肩膀。他说，老梅，你要保重。
老梅说，谢谢曹先生。
曹先生说，希望你能回来。
老梅说，会的。
曹先生说，你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们没有你的话老梅说，曹先生你太客气了。
不。曹先生说，我说的是实话一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曹先生说到这里，嗓子里有一点哽咽，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也湿了。
曹先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失态。他还不至于到酩酊大醉的程度。当然，从整个夜晚来看，曹先生其实是很愉快的。他觉得在他的生活里，这部分是他所渴望的，并且愿意得到的。
老梅走了。
曹先生有时候还到老梅的宿舍里坐一坐。老梅把宿舍里的钥匙给了寒子介。所以曹先生经常能够看到他。宿舍里的钥匙曹先生其实也有。他那时忙于搬家和结婚，没有来得及把钥匙还给老梅。老梅这时节既然已经走了，钥匙也就没有必要还给谁了。事实上，有老梅宿舍钥匙的可能不止是寒子介和曹布亭，别的人都可能有。老梅的宿舍就像一个俱乐部，三教九流的人来来往往。何况老梅从来就是一个宽容的人，他不在乎有谁窥探到他的隐私。
曹先生到老梅的宿舍，不是因为寒子介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们当然可以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不过若是与老梅比较，就差了很远。宿舍里仍然很热闹，有时候诗人们聚到一起聊天，谈论女人，喝劣质的酒，那气息就像老梅在的时候一样。然而曹先生渐渐发现，在座的诗人们并不在乎老梅的缺席。看起来他们已经把老梅遗忘了。曹先生在轮到自己发言的时候，有意地提及老梅，可是他们的表情显得漠不关心，很快有另外的话题淹没了曹先生的声音。遗忘就等于背叛，背叛就是可耻的，尤其是老梅出走还没有多久。曹先生感慨，愤怒。他到老梅的宿舍是为了怀旧，而他们居然在有意地抹杀老梅的痕迹。
是的。宿舍里的很多东西，许多气味，都不是从前的样子。这是因为老梅不在了。另外的一些人做了风景的主人。他们是没有办法再现往昔的繁盛的。不过退而求其次，虚应的故事总比没有好一些，比其他的地方要好一些。
如果曹先生到老梅的宿舍去，他就能遇到寒子介。有时候曹先生会在校园的马路上看见这位诗人。后者睡眼惺忪，目光苍茫，对世界没有兴趣。曹先生叫他的名字。他停下来，说，哦，曹先生。曹先生就问最近有没有什么活动，有没有老梅的消息。寒子介说有或者没有。之后他们到老梅的宿舍里去坐一坐。寒子介好像对曹先生没有多少兴趣，他说话的神情十分飘忽。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寒子介就是这样的。
曹先生对于寒子介也不好说些什么。他认识得很早。他们有过许多次在一起喝酒和聊天的机会，但是曹先生和寒子介对话的次数比较有限。他对寒子介的了解是抽象而朦胧的。寒子介是大学里有名的诗人。他也读过他的一些诗。有些诗他不太明白，因为曹先生不研究诗歌。但是他认为它们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好。曹先生可以说出他认为不好的理由，只不过他疏于说起。寒子介是年轻的学生，曹先生是老师。老师对待学生的态度应当宽容和含蓄一些，因为年轻嘛。曹先生认为一个人成名不应该太早，起码应当在三十岁以后。如果比较早，好处当然是有的，但是这也容易助长不好的习气。
比方曹先生听到的很多寒子介的传说就是与色情有关的。寒子介的诗歌则隐遁了，变得不那么重要。他写作那些色情故事的时间要比他写诗的时间多；他纵酒的日子比他写诗歌的日子多；他知道的色情笑话也比老梅或者曹先生多；他身边的女生也比其他的诗人多。他还曾经和另外的几个男生在女生楼下面唱了一夜的歌；他替那些颓废的长发歌手写作歌词。其实他才是风流诗人，老梅不过是徒有虚名。他那么年轻，又那样下流，完全可以骗取那些女孩子的芳心。他和老梅一起去嫖，最终却是老梅一个人背负恶名，他却逃之夭夭。他说，他没有。他说得跟真的一样，许多人居然相信了他。其实又有谁能够说得清呢。
寒子介年轻，聪明，能赚稿费，问柳寻花不露痕迹，做出沉默的神情，写他容易发表、容易勾引女生的青春诗歌。曹先生实际上是嫉妒他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曹先生在女生楼下面纵酒，唱歌，也未尝不可。他完全可以去试一试。他注意到，在寒子介的年代，一切变得多么裸露，下流，而又不顾一切啊！曹先生认为自己是可以看得见一切的，就像他能够事先嗅察到老梅神秘的“嫖妓”事件一样。他认为他比较了解寒子介，虽然他们彼此没有过多的交流。但是，有一件事却让曹先生始料不及。他差不多大吃一惊。
曹先生坐到老梅的宿舍里，与寒子介说话。寒子介伏在老梅的那张破旧的书桌上，做出一副在读书或者写字的表情。曹先生注意到他眼神里飘忽不定的成分。他在等待着有谁来敲门。果然，有女生来找寒子介了。她们进了宿舍就脱外套，随便得就像回了家一样。曹先生做出客套的笑容，其实他很反感这些女孩子随便的态度。他疑心他要是不在跟前，她们可能就会不停地脱下去，直到完全裸露才罢休。她们对什么东西都随便惯了，什么动作都会做出来的。有些女生曹先生不认识，有些女生是认识曹先生的。但是她们一来找寒子介，就仿佛忽然涨了价，对曹先生也很随便。曹先生讨厌的不是她们的这种样子，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问题在于：曹先生发现了她们眼神里隐藏的一股骄傲的情绪，就好像她们已经做稳了诗人，而诗人就应该比曹先生骄傲。另外，曹先生发现她们与寒子介之间的那种暧昧的气味。寒子介未免过于铺张，他自以为他是因为诗人的才华令这些女生投怀送抱，眉目传情。实际上任何一个男生，要是像寒子介一样拥有一间宿舍，都可以招徕大批的女生前来光顾。寒子介是无须炫耀和得意于自己诗人的身份的。当然，时代如此，曹先生不好多说些什么。
让曹先生吃惊的倒不是这些女生，而是，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发现姬瑶也来到老梅的宿舍。
姬瑶应当算是曹先生的学生。
曹先生给外语系开了一门西方哲学的选修课。来听这门课的学生还有一些是其他系的。有时候上课的效果很好，因为曹先生要讲到一些古希腊或者古罗马的原始禁忌，提到一些关于欧洲风化史上的事情。曹先生从前上课是比较严谨的，后来则逐渐显得风趣。每当涉及男女方面的内容，曹先生话题里发挥的部分就多一些。他用眼神的余光打量坐在后排的姬瑶。从她的举止和身体上寻找她之所以声名狼藉的缘由。他发现姬瑶其实很聪明，在有些时候的讨论中她会发言。她看起来很乖巧，甚至还很温顺，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然而曹先生感觉到她肯定与众不同。
曹先生有一次在讲到哲学与诗歌的话题的时候，举了一个例子。他说，我的朋友老梅一曹先生一边说一边察看姬瑶的神情。他认为姬瑶应该是有反应的。那时节老梅已经离开了大学。曹先生提到老梅的时候，姬瑶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闪动的光亮。不知道她是欣喜还是忧伤，或者别的什么。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以肯定，姬瑶到宿舍里来，不是出于怀念。当然也不是来找曹先生。所以她是来找寒子介的。他看见姬瑶走进来。曹先生闻见了一股奇异的，从她的身体上散发的气息。这气息令曹先生着迷，紧张。曹先生认为自己的感觉是可笑的。但是事实如此。
姬瑶走进来，朝曹先生点一点头。然后她对寒子介说，明天我要用一下宿舍。
寒子介懒洋洋地说，你有什么事？
我用得着告诉你吗？姬瑶笑了。她说，有事啊。
哦。寒子介说。
寒子介似乎不愿意和她多说，或许是由于曹先生在场的缘故。曹先生发现寒子介说话的表情有一点明显的做作。姬瑶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寒子介的这种冷漠。她在老梅床铺靠里的一排书中取走一本。她取书的时候曹先生注意到她饱满柔软、上翅起来的臀。
曹先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之后姬瑶离去了。
曹先生看着寒子介，许久没有说话。他觉得寒子介很虚伪。老梅真是看错了人。像姬瑶这样的女生背叛了老梅，是可以想得到的。他不能容忍的是寒子介。寒子介怎么可以这样？
曹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我坐在这里是不是不方便？
寒子介看了曹先生一眼，说，没有什么不方便。
曹先生说，姬瑶好像没有取走钥匙。
寒子介说，她有。
曹先生惊奇极了。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寒子介说，她本来就有钥匙。我们互相说好了的，谁要住的时候谁就打招呼。
是吗。曹先生说。曹先生在心里叹息，老梅也未免过于糊涂了。
曹先生腰间的BP机响起来。是生物教师在叫他回家。曹先生便与寒子介告辞。曹先生一路上都感觉到姬瑶身体上的那种气味。想到气味，曹先生很兴奋。晚上他与生物教师缠绵了许久。生物教师快乐而惊奇地大喊大叫。她说，你是不是吃了春药了？
前文说过，曹先生有一把老梅宿舍的钥匙。曾经有一段日子，他确实想到了要把它交出去。比如交给老梅，或者交给寒子介。但是他发现了秘密。这秘密令他羞愧，不安。他忽然觉得他拿的这把钥匙变得很重要。他并不是用来去观察他和她的行踪的。曹先生其实是不屑于这种做法的。但是曹先生因为这个秘密而增加了责任感。那责任倏忽之际包围了曹先生。有了这把钥匙，至少可以得到一点安全感。他认为自己很对得起老梅。没有人会为了一场靠不住的爱情而如此竭尽全力。除了他曹先生。
在单调寂寞的夜晚，曹先生到老梅的宿舍里去。寒子介的一帮朋友们在那里聚会。他和他们说话，感觉到自己年轻的心跳。有时候曹先生走到宿舍门口，听到宿舍里的寂静。他相信那寂静里还有别的声音。他凝神倾听，之后平静地离开。时代如此，算了吧。
男人为什么总喜欢不同的呻吟和声音？他们的感觉女卩何，他们能发现什么？女人为什么要喜欢背叛与迎合，不同的男人是否令她们感觉不同一是不是一次和一次之间，她们身体上绽放的部分不同，快乐不一？
有一个曹先生的学生，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女生本来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曹先生多看一眼。假如她安静地坐在拥挤的教室里听曹先生讲课，认真记笔记，下课之后走在马路上，曹先生可能都认不出她来。但是那时节曹先生思绪纷飞，讲课之际，语多狼亵。许多女生听课的神情羞涩好奇。这女生却是其中一位敢于和曹先生探讨妓女问题的学生之一。她说，曹先生看起来好奇怪一不过讲课倒是很有意思的。
这女生凝神倾听曹先生讲课，忘形之际张开嘴巴，露出一排不太整齐、不很白净的牙齿。她的胸和臀平淡简约，曹先生不免有一点遗憾。然而她听讲认真，勤于发问和讨论，曹先生终于注意到她。她有一次课间站在过道上和曹先生说话，谈到人生理想问题。女生说，她要是能做像曹先生这样的一个人，既有学问，又很幽默那卩她就很知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