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胎儿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一下子揪紧了全家人的心,人们屏息静气。一个空荡荡的瞬间。
那个精光的胴体趴在精光的土炕上。
说不上有什么根据,反正,在当地人的意念中,孩子生下来时仰躺着才算是正常的,否则,便是不吉利的兆头,补救的法子是用木锄将其勾“正”。
红婶这时可顾不得这些,虽然她对此十分尊崇。她心里那个急呀!纵使还有害怕不测的现实冲破多日来的遐想的念头。她伸出手,快速却稳妥地将孩子拨转过来。
在前炕扶着婆姨的根子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孩子的腿裆。红婶眼睛雾盹盹的看不清楚,索性用手揣摸,也顾不了这种举动会使孩子早早发“野”的讲究。
根子片刻间黑了脸,浑身没了精神气儿,按这儿人的话说是“心乏了”。红婶耷拉着头瘫坐在前炕,呆痴痴地让人难以相信是个活物。
“奶奶,是弟弟吗?”大孙女召弟在门外问,声音是急切的。
没人回答。
根子婆姨双手擩炕撑住身子跪着。她也许很累了,两眼闭着,干巴的嘴唇颤抖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弱一声强一声的。
“儿子吗女子?”她稍稍缓过了一口气,腔调软塌塌地问。大概她已经意识到了气氛的沉闷。
依旧没人搭话。
“唉,又是个女子……”根子婆姨一声哀叹,眼泪捏菜水般滚下来,流进干涩的嘴里,滴在精光的炕上。
炕上的羊水多了。根子把刚才筛土的铁筛子丢到一边,用脚在炕头准备好的小土疙瘩上踩了踩,便堆到了婆姨的屁股后面。接着蹲下来抱头拉起了哭声。
“根子,到我窑里把扎在炕崖洼的七根红线针拿来,翻过胎衣别在上面,再一胎肯定生儿子,这是密方,孩子就叫‘换胎’吧。会换胎的,一定会换胎的……”红婶终于说。前面的话似乎还挺有把握,但到后来到底有些心虚,叫人觉得不瓷实,不啻于是在祈祷。根子抹着眼泪走了,不知是不是夜晚的缘故,他的脚步竟有些绊绊磕磕。
红婶揉一揉红红的眼睛,颤巍巍地翻过胎衣,残血喷出来,带着腥热的气息直往上冲,她觉得眼睛雾得发粘。
摇曳的灯光昏昏黄黄的,没有丁点儿生气,淡漠地勾画出精光的土炕,勾画出红婶皱巴巴的面孔和面孔上红喷喷的眼睛、不停蠕动的皱纹铺排的嘴,也勾画出婴儿脏兮兮的脸庞。小家伙哭久了,声音已有些发哑,但仍旧卖力地继续着,一对小脚试探性地一曲一伸,似乎在抗议自己所遭受的冷遇,额头打结,仿佛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一个不受欢迎的小生命哟!
“十个挑花女,不抵一个跛脚儿。”这儿人的儿女观念就这样,从老辈子传来,颇有些年代了。大概和父系社会同始吧。
红婶当然不会例外,承袭父母的说教,又将这自以为天经地义的信条传给她的根子及其婆姨。“女娃再好,终归是旁人家一口子人,没个儿子,断了祖上的香火,咋对得住老先人哩,人生不就图个生子留后嘛。”
红婶是个厉害人,也难怪,谁叫她的命运那么愐惶呢?死鬼离开时,留给她五女一男六个孩子,你当这寡妇的日子是好过的吗?不厉害咋成呢!
她生育那阵儿,一顺溜生下五个女孩子,那种焦心呀,睡梦里都在盼儿子,祖坟上祷告神仙前许愿,四十岁上到底抱上了根子,心里那个喜气儿哟!女娃娃的衣哏都是接替着穿,老大穿过老二穿,老三嫌小老四换,一件衣服挨着次序轮一串儿。这男娃儿金贵,咋能再循老规矩呢?红婶心里高兴,没出三天就给儿子做衣眼,细针密线的,缝了单的缝棉的,没想到却留下了眼病。人常说。月间病,针尖挑不尽。她吃药针灸,偏方治疗,却没怎么见好,落得一年四季眼睛红红的。不知哪个咬舌鬼起的头,小辈们从此称她“红婶”。开始她还气咻咻地教训他们。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一来二去的也就惯了哎”“啊”的应承得挺顺口儿。
儿子是红婶的宝贝疙瘩心尖肉,顶头上怕吓着,噙口里怕化了,丈夫死后,更成了她的命根子,这门人的香火就靠着儿子了。因为儿子,她没像其他女人那样,死了男人短了精神,照样活得挺有劲儿,那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仍旧落地有声。可能是一种逆反心里吧,她倒常常担心麻绳从细处断,少不了隔三差五地祈祷神灵,保佑儿子福寿双全。
养儿留后,养女接空。靠着女儿们寻婆家时的接济和红婶的厉害能干,她终于熬过来了。这几年,眼看着光景越过越红火,红婶牵心着的倒不是生计问题。“不行了,成棺材瓤子了,我可咋去交差呀?”人们常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嘀咕。是的,她已年逾古稀,三条腿走路也不如过去有声响,可抱不上孙子,你说她能不心切吗?
跟子的媳妇娶进门后,巧针线细茶饭的,上能孝敬婆婆,下能体贴丈夫,又生就一付好模样,柳叶眉杏核眼,櫻桃小口红脸蛋,传统式的美女子,人前搁得起,马后靠得住。红婶喜得不得了,守寡到了这份儿上算是到顶了,老少跟前都有脸面,她就只管等着抱孙子、顾养天年了。
根子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她开始悄悄缝制婴儿的衣物,一旦被别人发现,便羞嗒嗒地,恬静的性格中加上母性的温柔,更有一种不可多得的姣好。红婶乐陶陶的,常有事没事地告诉人。“根子媳妇这胎一准是个儿子,辣椒吃得那么狠,辣儿子酸女子嘛。”早早地左邻右舍便串通起了她响响的脚步声和亮亮的嗓门儿。
“他婶子,你家的小米得给我挪攒二升,我家只碾了五升,恐怕不够用,米汤喝得少了孩子会缺奶的。”
“他嫂子,过年杀猪时,猪嘴唇子可得给我留着,根子媳妇快坐了,头胎难生,这玩意儿生来就是往前拱的,吃了比催生药还灵验哩。”
“红婶好福气,这么快就要抱孙子了!”人们由衷地为她高兴,一个个慈眉善眼的。
“可不是嘛,‘上马红,十个月抱个小人’,根子媳妇是‘上马红’哩。”红婶不无兴趣地说着,似乎这句话从此才得到了验证。
“按生的找妥了吗?您这双眼睛可经不起再折腾了。”有人挺关心地问。
“还是我来吧,找别人咋能放心哩。再说,只要接生个夹牛牛的孙子,就是瞎了我这双眼睛也值!”红婶说着,两只手拍着大腿笑,红眼睛里都笑出泪来了。
根子也乐呵呵地,做活更勤苦了,嘴里也哼哼叽叽地多了曲儿。从母亲口里,他也知道些孕妇的忌怕,既担心媳妇劳累了,伤了身子,影响胎儿,又怕活动少了,骨缝不开难生养,有时真前难后难的哩。晚上睡觉,他老摸着媳妇的肚皮给儿子讲话。“真没羞,像个大孩子。”媳妇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娇嗔地说。便有一串很响的吻跌在她的脸上、脖颈上、胸脯上,痒得她咯咯直笑。
孩子呱呱坠地了,情深婴美,的确不假,这对情浓意蜜的夫妻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女孩,随着第一声啼哭便睁开了黑玛瑙似的小眼睛。
红婶还是轻轻地叹了一声。
“就叫召弟吧。”她当下说,意在希望小女孩为自己召个弟弟来。
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早晨,根子黑丧着脸到本村的拴子家去,狂吠的白狗把他截在了庄崖背。
“叫你家里刁空来给我孩子喂两回奶吧,她妈的奶一时三刻还不得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对走出院子的拴子说。
“你抱上儿子啦!得先贺一贺呀。”拴子也真没眉眼,连人家的脸色都不看就诈唬起来了。
“贺啥哩,又是个女子。”根子按捺着内心的烦躁解释。
“啧啧,真是啬到家了,舍不得出钱拉倒,拿这话糊弄谁。召弟她妈的身子不是挺轻省吗,会是个女子?”
这话使根子想起了不久前的事。
那天,他和婆姨在谷子地里拔草,不远处放羊的拴子凑过来抽烟谝闲。
“真有你小子的,那门炮的命中率可不低呀,这么快又装上了。”他瞧着根子婆姨的腰身打趣说。
“说得轻巧,有力不使,过期作废,不保质保量能行么?硬叫挣死牛,也不能翻了车呀。来,拧一根。”根子不失诙谐地回答后,向拴子递去了自己的旱烟袋。
两个人坐在地坎塄上,架起二郎腿,一边抽烟,一边云天雾地地谝起来。
“你家里的怀上几个月了,快生了吧?”他们又扯回到先前的话题,根子正儿八经地问。
“快生了又能咋?你是有指标的,咱那可是黑娃娃。”拴子鼻孔一吹,冒出两股烟,颇有些不平地说。
“谁叫你猴急。人小籽儿稠,一串串生了三胎,还想讨指标。我可是等了五年的呀。”
“先别卖排好不好,谁不想可着自个儿的心思来,心强命不强呀。说不准你婆姨又生个女子,看你还有条件申请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