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舒小平 整理 邵婉靓
我为什么是这样的?
弗洛伊德说:梦能回溯到童年时期的景物和欲望,成为这些景物和欲望的象征。
真像大师说的,那时我梦中的天空总是半明半暗,大雪纷纷扬扬,三岔路口,白茫茫一片,我站在雪原中,不晓得往哪里走?而这一切缘自我童年的一个场景。
抑郁症是什么?现代医学专家将其称为是一种心灵的感冒。
场景一:寝室
现在想起来是心痛的。一个寝室住8个人,我和其他的7个人都形同陌路。住了三年,我都快疯掉了。
事情要从2001年开始说,那年我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目标——上大学。杭州的一切都让我这个从农村来的学生感到新鲜。然而问题很快就出现了,我的一口土话,使得交流产生了困难,致命的是我采用了回避的方法,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同学们还以为是我脾气臭,时间一久,隔阂就生出来了。
寝室里玩电脑游戏和打扑克,都是很常见的,但在我看来这些都很无聊,我不愿浪费时间。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也成了我远离同学的原因之一,就是学校的图书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书,心中窃喜从此有个看书的好去处了,吃过晚饭我就去图书馆,直到关门才回寝室。
我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很快就出来了。两个月后,寝室里再也没人搭理我。试着和他们沟通,我的话他们不感兴趣,他们的话我也搭不上。他们几个相处得那么和睦,说说笑笑,讲俏皮话,一道去食堂,一道去上课。如果碰巧我走在他们边上,那么气氛就会显得局促,反差像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有天我回到寝室已是10点多钟,睡在我上铺的老牛,躺在被窝中看书,我存心想改善这种压抑的气氛,洗完脚就爬到老牛的铺上,借故要找锁电插头的抽屉钥匙,我一边在床上摸,一边问老牛钥匙放哪了。
老牛看着书,没作声,我到处乱摸碰到了老牛的下身,本来只是想开开玩笑,以这种方式来缓和关系,没有想到老牛大叫起来,我听得出那是种来自骨子里的反感。我突然意识到,玩笑开过了。
整个寝室一片异样的静默,我羞愧得无地自容。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铺上,从此再也不敢去和同学沟通,我以更沉默的方式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竖着耳朵,任何一点点细微的声音我都能听到。严重失眠导致了我的情绪更加低落,那些夜晚我常常流泪,早上起来枕头都是湿的。这一切让我备感困惑,我想弄清到底是同学的不对,还是我不对?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我?
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我坐上回家的火车,心里一阵轻松,有点逃脱的味道。
这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就是放假前在图书馆无意中看到的,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潜意识里我觉得需要这本书,就带着这本书回了老家。整个过年都在读弗洛伊德的书,边看书边分析自己。弗洛伊德让我明白:自己病了。
场景二:家
2008年春节之后,我迫不及待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兰溪老家给乡亲们上一堂课:“如何培养孩子?”我早意识到,我的病可能和我的生长环境有关。
那天,村子里的祠堂站满了人,这是我走出内心困境后第一次面对着那么多的人讲话,我讲得不是那么流畅,但乡亲们接受了我,他们认真地听着。
那天我对他们说:父母和孩子之间要有交流,这对孩子的成长很重要。孩子像一张白纸,如果孩子出了问题,那么一定是父母的问题。教育孩子靠打是靠不牢的,长期打下去,他一定没良心。
我对他们说:你看我,一年中只给父母打几个电话,除了问一声好之外,我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因为从小到大我们从来没有交流,我们之间也不聊天,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碰到了后,不晓得说什么好。我晓得父母把我养大、培养我上大学很不容易,但我的记忆中除了他们难看的脸色和父亲的拳头,竟然找不到一丝温暖的回忆,这能说是我的错?
我生长在浙江兰溪的一个村庄。家中除了爸妈,还有一个妹妹。我爸爸有四个兄弟,他们四兄弟只有我一个儿子,本来应该是个很受宠的角色。但是事情并不如此,这和我的母亲有关。我的外公外婆早年离婚,母亲从小由我外公抚养长大。后来母亲嫁给我父亲,奶奶看她不起,虽然分开吃住,但仍然对我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戏文里的那种恶婆婆的样子。
奶奶的家与我们只是板壁隔开,隔着板壁她的骂声听得清清楚楚。母亲从不回嘴,唯一表现出来的是表情冷漠生硬。有时母亲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会故意将门关得响点,表示人已经出门去了,奶奶才停止骂人。
母亲常年压抑,传染给了我。从读小学起,不管我是拿第一名,还是得了什么奖,母亲从来没有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笑脸。本来蛮高兴的事情结果总是不开心的。
而父亲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他挥过来的巴掌和拳头。有个下雪天,我到学校去取成绩报告单,出门前,父亲冷着脸对我说:“如果没有拿到前三名,你就不要回来了。”偏偏那次,我真的没有拿到前三名。田野上白茫茫一片,我拿着成绩报告单站在三岔路口,一条路通往姑妈家的村庄,一条路通往我家的村庄。我犹豫再三,是到姑妈家先去躲避一下?还是直接回家挨打?如果去姑妈家最多避开两三天,但被父亲抓回家的话,肯定打得更厉害。那天我就这样犹豫着,权衡着,因为站立的时间太长,脚都冻僵了,还掉进了沟里。
这就是我后来常常梦到的场景。
我现在相信父母的这些行为是无意的,他们没有文化,信奉祖宗流传下来的“棍棒之下出孝子”,他们不会想到这种教育方式对我的伤害是如此之大。所以你问我小时候有没有留下哪怕是一点点美好的记忆?没有,真的没有。
场景三:课堂
我努力与越来越明显的抑郁症对抗,但努力的结果几乎为零。课堂上由注意力不能集中,到后来满脑子就一件事,不让自己的眼圈红起来。这种事情在别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
到大三时,我已经完全不能正常上课,虽然有些课都是要点名的,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后来我算过,整个大学期间,只有第一个学期正经地上过几堂课,其余的时间,基本都泡在图书馆看书。我几乎和所有的人断了联系,甚至在期末的时候,都没人通知我要考试了。
大学课堂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想不到成了我最害怕去的地方。感觉中好像有无数只眼睛盯着我。只要走进教室就恐惧,看到熟悉的同学就害怕,后来看到不熟悉的同学也害怕。一开始上小课会这样,上大课还好点,通常都从教室的后门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到后来,上大课也不行了,如果这个教室只有前门,没有后门,我就不去上课。
有一次,学校有一个名教授来演讲,那天我像做小偷一样,心情忐忑地坐在靠后的座位上,等我坐下之后,发现坐在前排的女生是我的老乡,当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立刻我感觉到自己的眼圈红起来了。
为了抑制住情绪,不让眼圈再红起来,我努力地缩紧自己,几乎要将五官扭曲了一般。悲剧还是发生了,那女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再次回身,还盯着我的眼睛看,这下我眼泪流下来了。那种狼狈,让我无地自容。我冲出教室,感觉到自己疯了一般,像游魂一样来到了操场上。
在单杠前,看到一根被人吃了后扔在地上的玉米棒,棒子上爬着许多蚂蚁,我又流泪了,感觉自己连一根吃剩的玉米棒都不如。玉米被人当作食物,剩下的棒子还可以喂蚂蚁,而我呢?就像垃圾。
绝望、自卑压垮了我的神经。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多次,我害怕到了极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这辈子我都不能见人了?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感冒。我头顶上好像有一块气流罩着,胸闷、身体消瘦,像个小老头。1米73的个子体重只有52公斤。那个看不见的气场范围越来越大,从寝室扩展到教室,从熟人扩展到陌生人,圈子慢慢变大。每天从早到晚我只说三句话,那就是去食堂打饭菜时。
渐渐地我变得不会连贯表达自己的思想。讲话是两个字两个字地讲出来。甚至失去了处理个人事务的能力,因为首先我的讲话成了问题。
学校大门前有一座天桥,从校区回宿舍,每次走上天桥我都会有种跳下去的冲动。每次我都在内心争斗着,跳?还是不跳?有时真的想一跳了之。
我开始去找心理老师咨询,又到外面医院找心理专家,但这些力量微乎其微,打个比喻就是隔靴搔痒。有一次心理医生给我配了些药,回到学校,吃了两片药后,人变得会飞了一样,而且眼前总觉得有幽灵在晃,我吓得再也不敢吃。
我对医生也失望了,想靠看书自救,然而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场景四:图书馆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总有一天我要去学校图书馆的前门和后门跪拜,以表达我对她的感恩。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图书馆这块净土接纳了我,大学四年中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图书馆度过,所学到的东西也都来自馆中的藏书。
记得刚进大学,在同学互相介绍的班会上,我曾吞吞吐吐说了这么几句话:“我非常喜欢看书。我的目标是,在大学四年里把图书馆里我喜欢的书全部看完。”我的土话引来了同学们的笑声。
到大二时,因为走不进教室听不成课,只好每天躲在图书馆看书。不仅仅是看课本,我还大量阅读课外书。说起课外书,你不要笑我哦,从我识字开始,我只晓得读书就是读课本。哪还有什么其他书!我确实没有看到过其他的书,高考语文只考了79分。
复读一年时,碰到一个语文老师,他的语文课成了我最喜欢的课,轻松幽默,课堂上不时会有自发的笑声,重建了我对语文的兴趣。我才晓得了原来读书不仅仅是读课本,还有很多有趣的书。也是在他的指导下,我读了第一本课外书,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我的语文成绩在第二年的高考中,由79分提高到124分。
为了治疗自己的病,后来我开始自学心理学的全部课程,拜读了世界上著名精神分析大师的书,几乎读完了弗洛伊德、维蕾娜·卡斯特、卢梭的全部中文书籍及其他大师的书籍。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我是站着读完的,至今我都记得那天读书的情景,郁积在内心的污浊之气随着叔本华的讲述像一个个气泡般破碎,并随着我的呼吸排到了体外,内心轻松敞亮至今都能感觉到。
可能你会问,既然这样,那你的病不就治好了?真的没有这么简单,道理虽然是懂了,但要想从抑郁症中走出来,实在是太难了。别的不说,就说和我一起学心理学的同学,他们中有的和我一样,都是为了解决自身的心理问题才学的心理学。40多岁的人,读了那么多书,但至今都处于抑郁状态。
到大三的时候,我连图书馆都害怕进去,但是我已经没有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去,躲在人最少的角落,不敢抬头。有时就带个面包,连中午也不出来。
抑郁症像一条狭窄的情绪胡同,我在里面摸索着越走越远,越陷越深,也变得越来越孤僻。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的心里只有那些大师们的著述,像一盏盏灯,时明时灭。
场景五:公交车
328路公交车从保俶路到下沙的高教区。每个周末我都会乘这一趟车到女友所在的学校去看她。说说是看她,其实我是避难。女友跟我谈了六年恋爱,大多数时光是女友在看我流泪。有一天我对女友说,我们分手吧!女友哭了。其实我心里不舍得她,只是不想拖累她而已。
女友是我高中的同学。我们最长待的地方是教室,每到周末,一般同学都不会再来教室,因为绝对无人,我的内心才会有些安全感。常常我们坐在教室里看书,看着看着,突然心绪大变,莫名的难受像空气一样围绕着我,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女友理解我,安慰我。我不说话,我也表达不清楚……直到暮色越来越浓,分不清景物,我们才出去找吃的。
周日晚上我非得等到末班车才肯离开下沙,跨上不带K字的328公交车,这车子开动时,车窗车门会发出嘭嘭嘭的声响,好像要散架一样。我头靠着车窗,暗暗企望这种震动来得更厉害些,最好车子震到自己炸了还要好。我甚至暗暗企望车祸之类的事情发生,这样我的亲人就会以为这是天意,不会很难过。
车子在黑暗中一站又一站地停过去,我想象着自己已远离这个世界。内心一次次地与女友告别,总觉得这次见了,下次可能就见不到了。
车子咣当咣当没有发生意外。终点站又一次到了。
现在想起来,公交车的响声好像还在耳边,而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做出傻事,我遇到了这么好的女孩,只有她一直没有把我当作病人看。所以当我恢复正常后,有一次我问她,我现在变好了,你怎么连提也不提一下?你晓得她怎么说:我都没有感觉你以前病了。哦,交代一下,今年年初,她已经成为我的妻子。
场景六:火车站
2008年年初,那场大雪灾还记得吧,我就是因了那场大雪才走出心理阴影的。那年春节前,暴风雪肆虐大江南北,杭州火车站返乡过年的滞留人员达数万,红星剧院开辟为滞留人员的暂时落脚处。专业人士对火车站的滞留人员进行心理危机干预。
我就是志愿者之一,是跟赵国秋去的。这时我大学毕业一年,已通过心理咨询师三级资质证书的考核。
到了那里,我们被人群团团围住,很多人朝我们大声嚷嚷,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只记得,最初的混乱之后,人们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于是我们才能够听清一些问题。有个30多岁的女人问我,能否将她们买到重庆的票改成南昌。原来她们的票是老板去火车站集中买的,本来她们只要买到南昌就可以了,没想到老板弄错了,帮他们买了重庆的票,票价要贵岀近两倍。
当时真的是问什么的都有。我心里那个急啊。你要知道在去之前,我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楚,要分好几段才说得清一个意思。当时现场很乱,人人的处境都很困难,我想帮助他们。我一边将人们的问题记下来,有些能现场回答的就回答了。渐渐地,我将自己忘记掉了,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一天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会连贯讲话了,非常吃惊,我明白自己的病有救了。
第二天和第一天一样,我不断讲话,回答问题,记录问题,收集了问题之后,再去找有关部门联系,得到答案,再逐个按记录的电话号码进行回答。一连两天,我觉得自己脱离了从前的那种冷漠。内心紧张而激动,因为我看到了自己被人需要。那种感觉真是好哇。
口干舌燥的两天之后,我发现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不再怕见人了,会连贯地讲话,能明确表达自己的思想,罩在头上的那团气散去了,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眉眼松开了,我甚至都感觉自己比两天前帅气得多了。我不敢相信那个跟了我六年的恶魔竟然会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离开,我获得了重生。我欣喜若狂。我想大叫:“我走出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流泪,是喜悦的眼泪。
将自己的经历公之于众,在以前我觉得是很丢脸的事,那些像虫子般啃噬过我心灵的东西不能启齿,更不想示人。而当我开始新的生活后,我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是过来人,我最了解那些苦苦挣扎的生命,他们像当年的我一样徘徊在悬崖边缘,跳还是不跳?很多情况下只取决于一件偶然发生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