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了。
燥热一直在冒充着一个有情人,似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可是夏弦月却要离开我一阵子了,尽管她偎在我身边嘟囔着不想离开。
“不想走,就不要去了。”我半开玩笑的说道。
“那不行,”她倒认真起来,“辛苦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我还没有体会到胜利的滋味呢。”
“那你好好体会呗,这个月别回来了。”
夏弦月微微撅起嘴,小心翼翼的在我胳膊上掐了一小下,“你想跟我脱离关系么?没门!”
“哟,还挺横的,你能把我怎么办啊?”我歪着头问道。
她凑了过来,在我耳边,声音不大不小的说道:“我是冬天出生的,公历生日还没到,也就是说我未满十八岁,你要是抛弃我,我就状告你勾引未成年少女。”
那声音极细,痒着我的耳朵,扰乱着我的心。
说完,她的吻就留在我脸颊上了。呵,时间真是个贱人,该来时不来,却又经常不请自来,就这样折磨着你我。
再回来的时候,真的就过了一个月,夏弦月晒黑了,让人看了心疼。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抱怨我怎么不去看她,然后又抱住了我。
于是,每过一个星期,我都会载她回来,然后带着她胡吃海喝;有时,我们也会光顾“死于明天”,在那里喝一大杯扎啤,然后,听夏弦月唱梁静茹的情歌。面前的高脚杯开始左右摇晃时,我拉着她冲到大街上,我们放肆的笑,笑她过去不堪的伤,笑我青春里已逝的彷徨。
这样的日子每个星期都会上演,只是我们不觉疲倦,也许我们在害怕,害怕有一天我们不再这般放浪形骸……
这样的剧情滚动着直播,就一直上演到了现在——她大学毕业。
看,我总是在不经意时就胡思乱想了,其实也不是胡想,我是在回忆过去,只不过,我回忆的弧线比较长,我的思绪飞得比较远罢了。
我一直以为,我回忆了好多年,可看了一下表,才不过短短十分钟。
又十分钟后,我赶回警局,准备连夜突击审讯。等红灯的时候,看到KTV里出来两个人,女的年轻一点,死死环住身旁要比她大上二十岁的男人,两人喝得面红耳赤,绿灯亮起时,我听到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喊道:我爱你啊!
爱,从来无罪,只不过他们的爱见不得人罢了。
审讯犯人,特别是亡命天涯的人,软硬兼施也不可能会查到线索的。电视里经常演到,审讯不成,就把罪犯的妻儿挖出来,从心理上击溃最后一道防线。可是,我要告诉你,电视里都是骗人的,他们就像某些感动中国里的人物一样,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在旧社会,我早就对他们用刑了,毕竟像过去那样坚贞不屈的革命者已经罕见甚至能用灭绝来形容。但这是一个倡导和谐的时代,不过对于无意中冒出的几个不和谐的音符,我还是有办法的。
这办法我还是从小听说的。
在我童年及少年的岁月里,好像每任市长最后都身陷囹圄,然后报纸铺天盖地,新闻大肆报道,说贪污多少多少,贪污的钱足以建设这个城市,足以修多少条道路,种植多少棵树。
父亲朋友很多,人脉很广泛,我就曾听他的一个酒肉朋友说,那批贪官经他们审讯全招了。再后来,做了警察的我也用这种方法,并且屡试不爽。其实说白了很简单,就是拿来一个塑料袋套在犯人脑袋上,窒息是一种无法名状的痛苦,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但我只对罪恶深重的人这样,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是如何心狠手辣。
审讯完成后,天还没黑,我看了一眼时间就听见其他人对我说:“你快回去吧,别忘了今天端午节。”
我善意的对他们微笑:“差点忘了今天是粽子节,谢谢你们提醒。”
呵,家,有父母的家,我像是几年未归,再次踏入那白色的房子时,心还是如此忐忑。我的心啊,跟着我受了好多罪,它很少有安逸的时刻。
一进门,母亲拿着杂志就冲上来了,“你还记得回家啊!”
我满脸堆笑抱住母亲的胳膊顺势撒起娇来,一旁的夏弦月鸡皮疙瘩掉满地。然后我从身后拿出一个礼品盒,“妈,给你和我爸的礼物。”
母亲果然冷静下来问道:“什么东西?”
“你和我爸的手表都过时了,这是新买的情侣表,纯金的!”
“以后别再买了,你自己赚的钱自己留着,将来有用钱的地方。”
我当然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义。
果然,一坐下来,母亲便和我谈到了相亲。“还记得上次你回来时看到的妈妈的同事么?”
我当然记得,那是一群衣着朴素却又整天唧唧喳喳的中年妇女。
“你王姨有意将她的女儿介绍给你,”母亲随意翻着那本《意林》若无其事的说道,“人家的女儿已经念完博士了,现在在小月的大学教书。对了小月,好像是你们系的老师,好像是姓韩,你听说过没?”
我看向夏弦月,夏弦月的表情很尴尬,但还是摇了摇头。
“妈,我不喜欢女博士,我的事你过两年再说吧。”我回答道,却看向夏弦月,我关注着她的喜怒哀乐。
“再过两年?”母亲明显提高了声调,“你都多大了你自己不知道么,跟你一起玩大的,人家有多少都当爹了——”
“哎呀,我自己找行不行啊,这都什么年代了,相亲土不土啊!”
“那电视上不是天天有相亲的节目吗?”
“那也不是父母包办的。”
“哥,你就别跟阿姨顶嘴了。”夏弦月在恰当的时候运用恰当的语言恰当的制止住了我和母亲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的争吵。
“阿姨,你别生气哈,他说他自己找,那就让他自己找找看,他要是找不到,还有我呢,我帮他找,您就别操心了,您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跟我叔叔重新过二人世界。”
“你嘴真甜。”我不由自主的说道。
“人家像你啊,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一回来就让我生气。二人世界,人家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是去打麻将,要不就是去喝酒,就是不跟我待在一起,他是不是不愿意看我这张脸呢,外面世界多好啊,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的是。”母亲话题一转,扯到了父亲身上,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我宁愿母亲接着说相亲的事,我看到夏弦月向我吐了吐舌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呆立在一边不知所措了。
“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不知如何应对。
“小月也不是外人,我说说不行么?”
“行,就是有失风度,你这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您要再这么说,我就不回来了。”我平静至极。
“小月,你哥有女朋友没?”老妈并没有听我说话,而是和夏弦月交谈起来了,我一时语塞。
老妈查户口似的问了好多事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再后来,父亲回来了,仍然是亲自下厨,我和夏弦月多次进去帮忙,却总是被驱逐出来。
许多年前,就听别人说过,我父亲的厨艺是如何了得,锅里的菜从头上向后甩去,转身却又接住了。我一直很好奇,因为我从未看过父亲表演绝活;小的时候去饭店看爸爸表演,迈进门去什么也没看到就让父亲轰了出来——这里面呛人,你快出去——他对我说着,后来的后来,不管我闯进去多少次,父亲总是用这句话把我驱逐出来,就连现在也是这样:“你快带小月出去,这里面呛人!”
我曾经把年少时的游戏对老妈说过,老妈总是嗤之以鼻:“他是不想让你看到什么,他那里面有鬼。”
我不以为然。
我非要从厨房里看到父亲做菜时潇洒的样子,可每次看到的都是他被油烟熏呛后的剧烈的咳嗽,然后他看到了我,就对我说:“别在这站着,这里面呛人,快出去。”
他们都骗了我,他们只看到父亲有多么风光,我也原以为我和父亲的游戏一定会是我胜利,可是当我一次又一次看到父亲洒落在地上的汗珠时,我决定不玩了,那每一滴汗珠都是我落下的泪。
我环顾富丽堂皇的家,心想,就算是父亲真的有什么,那也和这些年来他的付出扯平了,这是我原谅父亲的原因。可是,我却一直不敢告诉母亲。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要把傍晚的太阳称作夕阳,可能名字简单一点会显得浪漫吧。夕阳下,风雨相伴的老人在散步,热恋的情人在忘我拥吻,两小无猜的儿童勾手以为这样就能天长地久。我和夏弦月疲惫的坐在车里,疲惫的打着饱嗝。
“知道么,对面住的邻居昨晚深更半夜又吵起架来。”夏弦月随手抽出一支唇膏。
“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既然在一起那么累,干嘛还要坚持,不死不活的给谁看?”我不知道此刻的我是在说谁,我经常这样一语双关。
“其实他们吵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但我知道一定是那些破事,但好像整个过程中男人没说几句。”夏弦月回忆着说道。
“是,最后我听到了厮打的声音,其实确切的说应该是女人被打的声音,因为这场家庭战争以女人最后的惨叫结束。”
“你也没睡着?”
“那声音那么凄厉,我怎么能睡得着?”
“其实,他们的激烈程度不亚于我父母的,我父母争吵的最激烈的时候,连我也伤痕累累,所以我现在还恨着那女人,她是导致我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说完这句,她开始涂眼睫毛。我最愿意凝视她的眼,她的眼美丽、深邃,有一种想让你去发现但又很难懂的东西。
“面试的路上,看到她了,我们对视了好长时间,她说看我面熟,我冷笑说,我们何止是面熟,还有不解之缘呢,”夏弦月像是在自嘲,她忽然转头对我笑着说:“她竟然没认出我。”
“小月。”
“嗯?”
“我们结婚吧。”
她化妆的手果然停了下来,“哥,你别吓我,你敢公开我们的关系么?”
我不说话了。
我原本想,我和夏弦月定会像所有恋人那样,正大光明的谈恋爱,父母同意,朋友祝福,幸福着走向婚姻殿堂。可是,现实好像并不如我所愿。
此刻我脑子里浮现出今天下午我看到的那一幕,突然觉得,我们的爱情与他们相比也光明磊落不到哪里去。我原本以为只要我有勇气跨过那道相差九年的鸿沟,那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的了,但翻越千山万水后我发现前面的路竟然布满荆棘,我不敢想象一旦我公之于众的时候得到的会是怎样的骂声。
“想去哪?”我问道。
“酒吧。”她回答得很干脆。
离“死于明天”几十米远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的看到了泊在大门口的三辆警车,车顶红蓝相间的光吸引着好奇人审视的目光,然后,我们看到五六个赤膊的男女带着头罩从酒吧里被带出来。
“真扫兴。”一旁的夏弦月鄙夷的说道。“知道‘死于明天’是什么意思么?”
我摇头。
“死于明天,就是没有未来。”
其实,尽管这里带给你的是只有比呼吸更痛的回忆,一旦有一天它将不复存在,你还是会为它感到惋惜。人生有时需要痛彻心扉。
“死于明天”,这个名字到底是不吉利的,数度被公安局查封,但这次,它没有重新开张的机会了,这里——连同我和夏弦月的过去一起被检察院的封条尘封在了无底洞里。我看到,夏弦月有些不悦,但始终没有哭出来。我知道,这与她之前的故事相比算不得什么。其实人生有很多种不愉快,而眼泪终究是不能代表一切的,就像笑,只是一个表情罢了。
而在这之后,她到底听从我的,去了旺角餐饮集团,在结束了范红玉给她做的为期一星期的培训后留在了客房部做了经理。
范红玉要结婚了,这是老妈对我说的。
老妈说,别看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更有福气;老妈说,范红玉的未婚夫中学时代就喜欢她,这么多年一直在苦苦寻找她;老妈还说,那个小子求婚时用了999朵玫瑰。
老妈无心的说着,我装作无心的听着,心里却一直在想,那个小子到底是何许人,中学时代就暗恋人家,有我暗恋的时间长么?
就在我想着范红玉的未婚夫是谁时,一纸请柬递到我手里。
范红玉竟然让我去做伴郎!
我看到请柬上几个烫金的大字写着新郎的名字——马于西。我脑袋开始像醉酒者的胃一样——翻江倒海了。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算了吧,我想他做什么呢。
不过婚礼那天,新娘的风头完全被夏弦月盖过了,仍然是一件波西米亚裙,只不过小露香肩,温婉大方的笑容如同她头上皇冠里镶嵌的明珠。婚礼现场,我和夏弦月合唱一曲《今天你要嫁给我》,唱到高潮时,我们还跟随节拍跳起了双人舞,在座的宾客连同新郎马于西在内全都叹为观止,只有范红玉脸上稍有愠色。婚礼那天的我穿着酒红色的西装,和夏弦月站在一起般配极了。
那一刻,我想告诉所有人,夏弦月是我女朋友,在座的人啊,你们看,我们在一起多幸福,你们祝福我们吧。
我的计策果然有了效果,我们在台上的亲密互动已经让认识我和我父母的人猜到了什么。就在一天傍晚,我再次被“召见”回家。
“儿子,你和小月是怎么回事啊?”老妈竟然倒了杯酒给我。
“我们挺好的。”我撕开烧鸡,故意搪塞道。
“你是说你们——好了?”老妈半信半疑。
“嗯。”
“你是不是人啊!”我被老妈突然提高几倍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根筷子掉在了地上。
“别捡!”老妈呵斥道。
“……我没想捡……”
“你真龌龊。”老妈的手发抖,半天,才说出这几个字。
“当年你跟我和你爸说,你在供一个孤儿读书,我们真替你感到光荣,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办事?你比人家大多少岁你不知道吗?”
“她爱我,我也爱她,这很简单,况且她现在已经成年了。”
“那也不行!”
“妈,你说小月怎么样,会做饭,做家务,现在有几个女孩子会做这些的?其实过去的那些年,不在家里住的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下班后回到家有人给我做饭,过去期待,现在期待,将来也一样。”
“那你回家,妈给你做饭。”
“那不一样,妈。您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难道就是我们相差太多么?九岁的差距我们会慢慢弥补。再说,您不同意,让她怎么办呢?”
我承认我句句发自肺腑。也许是母亲被我恳切的目光打动了,她竟然点头同意了。“只要你好,我们就好,妈就是觉得这件事不光彩。”
“妈,我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
其实我怕,我在怯生生的怕,嗫嚅着怕,我心里怕得很。
我对同事说,我有女朋友。他们说,是小月吧。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是啊,四年了,再坚硬的纸,也有包不住火的时候,他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我们担心的所谓面子问题都没有发生,也对,这个混沌的世界谁会品头论足于一个在他们所看来是极小的极小事情?
我们享受这种转变,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就连晚上拥夏弦月入怀,夏弦月都会对我说,哥,我们生个孩子吧。
但我不想让年纪轻轻的她过早就被家庭琐事束缚,我只是微笑着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