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福再瞥视几眼,那丫头身材匀细苗条,眉眼发梢像湿着水珠儿样,便不觉把自己的成檩瞥了瞥。
那汉问:“你的果子是哪达贩来的?”孙志福一回答,那汉一脸羡慕,这时的农民家很少谁家有自己的园子!那汉说知道孙家大大,就是早年的供销社主任吧?
孙志福笑呵呵吐了口:“近月大大,你能瞅上我的这个大后人,给你做个女婿娃?”
那汉有顷没作声。志福叫:“成檩,你去前边买一包好些的烟来!”成檩歇了这半晌,那条伤腿已经不跛了。不多时他买烟回来,志福把那盒香烟拆开封,整盒地递给那汉,那汉推辞,却还是接住了。那汉咝地吸了口烟说:“这事嘛,须得丫头自己瞅!”
志福说:“那就让丫头瞅瞅嘛!”
那汉停了会,或在思忖孙家那二亩大的园子,孙家大大还有抚恤金存折。那汉吩咐了一声:“丫头,过来把这车上的果子买一斤,带回屋去吃!”
志福忙说:“买啥,自家园子产的!成檩,把苹果挑大的圆的捧一抱,递给这妹子!”
这半晌,娃子虽听不清大汉俩悄声说话,却也看出了些那个意思。成檩慌慌张张捧了一怀苹果,递到这边菜摊上来,成檩不敢抬眼皮瞅那妹子,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像在渭南洗澡样,蒙蒙记起那个渭南丫头!
孙志福一连卖苹果数天,攒了快二百元,在县城扯了两丈蓝咔叽布料,便择个闲暇日子去磨儿村张家提亲。这事本不该他自己出面,可是这屋里没有娃妈妈,原想请娃的大妈妈或是娃的堂嫂跑一趟说说,可是孙志福讲迷信,早先大妈妈为莲花说的那门亲,败了,怕有晦气,还是自己亲自登门吧!
孙志福这两年很发愤,盖起那座玻璃窗、青瓦顶的南屋,让成英丫头搬进去住,把北屋腾出来给成檩住,没有啥事他办不成,媳妇照样能娶进门!虽说手边尚未攒起彩礼钱,志福就是去借也要借足它,若不盖这间新屋,早就攒足了它。志福翻出一套自己出门穿的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裤,让成檩穿上,他穿它有些肥大,便把袖口裤角绾上两道,带上娃提着礼物朝河滩下游走去。
河滩里那股水清澈,列石裸露,踩着那排列石过去,东岸山坡上即是磨儿村了。登上村道略一打问,就寻到那个卖葱的张家大大的院门上,想他这季节农活不忙,在屋里。果然近月大大和妈妈都在家,两口儿客气地把孙家大大让进堂屋,端来一盘白馍馍,斟了两杯白开水,那女人陪着笑脸说:“屋里也没个茶叶。”孙志福坐在桌旁,心说屋里没茶叶没关系,屋里有娃妈妈就好!
聊了一阵闲话,已瞅出这个卖葱汉屋里很穷,院落房屋不宽展,近月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志福说着便取出包内那两丈蓝咔叽布料,递在他女人坐着的炕沿边,说:“给近月和她哥做套衣裳吧!”
他女人伸手摸摸那块质地厚实光色崭新的布料,那眼神很珍惜样,这年月很少有谁家买得起这么贵的布料。
近月大大坐在桌那侧,说话有些踌躇:“孙家大大,这事我跟丫头说了,咱慢慢地说,我想这事,没啥麻瘩。”
孙志福听出来:“没啥麻瘩”就是有些麻瘩,或是那丫头不乐意。但既已走到这步,就尽量争取吧!看来她大大妈妈是乐意的。孙志福问:“张家大大,丫头她哥哥,已经成家了?”
近月大大一叹:“唉,孙家大大高抬我,我哪有那么本事!她哥也还没娶媳妇。”
孙志福点点头说:“噢,娃子大了,都是屋里老的心头疙瘩!这事嘛,我想成不成的都向张家大大妈妈讨个话,若不成,也好另做准备,至于彩礼钱,等你家一给我回音,我就准时递送过来,那时,你也好给她哥哥做准备去。”
近月大大好像比孙志福心里更加着急,眼睛瞅瞅他女人说:“你去,把那死丫头给我喊到这屋来!”
他女人走到堂屋门上又停脚扭身,喊叫成檩:“那娃,你跟我来吧。”看得出近月妈妈的意思,是领上成檩去那边屋里再见见面,问问丫头。成檩从矮凳上站起身,瞅了瞅大大,志福说:“愣啥,快跟上张妈妈去吧!”成檩才走出堂屋。
这时屋门上走进来一个身板高高的壮小伙,年岁比成檩还长两岁样,脸庞也光堂,一看就知是近月的哥哥,他名叫张山远。小伙子张口即说:“大大,你一个做大大的,把个丫头的事都主不了,还问过来问过去的,由得她哩!”
看来是这个当哥的等不住了,急着用他妹子换彩礼钱。张山远这个名字,也是那年社教工作队给起的,倒是文绉绉的很好听,一个叫‘山远’,一个叫‘近月’,很是对仗入耳。孙志福瞅望这小伙,留下很深的印象。
等了一阵,不见他妈妈返回堂屋,估计情况不大好,志福便站起身打算告辞了,出屋走到院内,见张家妈妈和成檩已候在那旁,而没见到那个丫头。志福仍有些舍不得样,说:“要么,让丫头跟我去转转,瞅瞅地方?”
她哥张山远却接过话说:“孙大大,我代替我妹妹去‘瞅地方’!”
孙志福扑哧笑了,他大大也嘿嘿嘿地笑起来,他大大说:“你孙大大的屋里不用去瞅,肯定不会差!”张家大大妈妈把志福送出院门,近月大大又说:“孙家大大放心,这事我尽快敲定,给你个回话,不会有麻瘩。”
孙志福不知怎么就又瞅视一眼她哥,“山远,你还想代替你妹子去瞅瞅?”
“是,孙大大,我去!”张山远应着,就迈开脚板。
走在河滩公路上,时近晌午太阳晒着一老两小的身影,孙志福这才想到“换亲”,这样促一促张家丫头不得不答应。倘若能换亲,对于孙志福也不啻为一件好事,他便无须再去筹措彩礼钱,两家谁也不给谁,都节省了。孙志福问成檩:“张家妈妈问过她了?”成檩应:“问了。”志福问:“她点头了还是摇头?”成檩说:“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三个人的脚板扑、扑地往沟滩上游走。孙志福心里很酸楚地叹气,叫了声:“山远!”那娃便很乖顺地紧跟两步,应声:“噢,大大,我在!”那声调一副被穷困的魔鬼抓获了样,可怜怜剜刺着老的的心,志福说:“饿了吧,晌饭到我家吃!”
山远说:“不饿,大大。”
孙志福侧瞅瞅张家后人,人嘛,瞅人不要眼光短,此时穷,未必他就将后穷!瞅这娃子朴实、厚道,一双大眼睛闪着有出息的亮泽。
登上西山庄庄道,拐进窄巷,“来吧,山远,我家到了,你就细心替你妹子‘瞅’!呵呵呵。”进了院门,山远望着,孙家院内盖有新房,院角圈着猪、养着鸡。志福招呼他进堂屋,志福对成檩说:“你去厨屋做饭,让你妹子来招呼客人。”
山远很懂规矩地立在炕沿边,志福让坐他才屁股落在炕上。志福从衣兜里掏出盒锡纸包装的烟递他,他忙摇头说:“不会,大大。”志福说:“那么,一会儿喝些酒?”他更是摇头:“也不会,大大。”
成英端着两杯茶水进屋摆在炕桌上,说:“大大,走乏了,饭一时就好。”她正要退出屋去,志福叫住她:“丫头,这是磨儿村的张家哥哥,你认识一下。”
成英眉眼略抬,细声低语地招呼了一声:“张哥哥,你坐。”这才扭身出屋。
张山远竟一下愣眼在那达,半晌半晌作不出声。感觉他好像不是代替妹子来“瞅地方”,而像是自己来相亲样!刚才孙家姑娘只那么一闪晃,他就迷昏了,说不出话了!张山远感觉这多少年,流水样,匆匆逝去,从未能遇见这样一个梦里样的女子,细声柔柔地叫他“张哥哥”。他在磨儿村大队那山上滩下年年月月地劳动,而苦不出结果,屋里还是那么穷,攒不起一份彩礼,也许他命里永远不可能娶上孙家屋里这么好的女子!山远这么想着就抑不住流下了眼泪。
孙志福瞅见山远垂头掉泪,心里非常同情。可是孙志福再咋同情也不能不要彩礼钱,那我的成檩娶不上媳谁来可怜哩!孙志福一吁气说:“娃子,你回去后把你的妹子劝说劝说,男娃嘛,瞅个能过日子的最好,不瞅身材高矮、面相胖瘦。她来我屋,说不准我屋也有个妹子能进你屋哩!”
张山远一下子抬起泪眼:“大大,好大大!我回屋一定把孙家大大刚说的话,告诉我大我妈,我妹子你放心,她不来不由她,不由她!”
这时成檩端饭进来,把白面饭摆在炕桌上。志福招呼:“快吃吧,娃子。”见山远端起碗吃着,好像不思饭食,吃不下肚样,志福说:“娃,好好吃饭,这饭还香吧?”山远连声说:“香,香,大大。”成檩又来续饭时,志福说:“叫你妹子缸里捞些酸菜送来。”
成英端着碟浆水泡菜进屋递在桌上。志福说:“丫头,你这里坐坐,我记起个啥事。”便下炕出屋去。
志福转达到厨屋,寻了一头生蒜剥巴着蒜皮子,消磨了好一阵,又踱到堂屋门口,而听到屋内细细的说话声,像河滩里的那股流水。
志福迈进屋,成英丫头一下脸红了,立在靠窗的炕这边,说:“大大,快吃吧,你的饭坨了!”志福坐到炕上去,说:“噢,山远,就上蒜吃。”
当张家后人走后,孙志福缓缓踱步走进那间新盖的南屋,女儿立时从炕沿边站起身,像是知道大大会进这屋。“丫头,这个娃,人咋样?”志福问道。
成英一下就背转身去,羞赧的脸儿低向墙壁。她那背身儿是那么的耐眼,好看。“丫头,你长大了,但是大大不会拿你去‘换亲’,丫头放心好了,一切听由我的丫头自己的心愿。你只是说说这个叫张山远的娃,人咋样,我的丫头能相中他不?”
成英呼吸紧促地说:“我,我听大大的。”
知道这就是情愿。“可是,他屋里穷哩!”志福说。
成英低声说:“穷怕啥,女儿自幼吃苦惯了……”
志福没想到女儿竟对那个穷后人这么看重,志福说:“大大也看着这个男娃有股男人气,将后是个有出息的,模样也长得清秀。”
丫头不再吭声,身板儿倚着墙微微颤抖。志福走到跟前摸她的肩膀说:“丫头,你想好,是你情愿替你哥哥去换亲。”成英转身扑在大大胸前,脸儿埋贴着。
丫头的这个动作,使孙志福身心那么舒服宽慰,使他由不得想起庄顶头那个女人!噢,这算是他从那么遥远,从修东梁渠至今,所得到的最慰藉的报偿了!
果然事情进展飞快,张家老的带着山远提了些礼品来拜访孙家。老的很激动,连声说:“感谢孙大大,感谢孙大大,成全了我家山远,这样最好!我那丫头已经同意了!她能来给孙大大做媳娃,那是她这辈子的福分!”两家老的都怕夜长梦多,当即择定了“过门”日子,就各自准备去吧!这种换亲,很好准备,依农村的惯俗,双方既免了彩礼也不摆席待客,到日子相互一过门就是了。
成英成梁帮助成檩一起动手收拾那间北屋,粉刷了墙,铺了地砖,糊了新窗纸和窗花喜字。志福跑了一趟县城给成檩和成英丫头各买了一套新衣裳。当成檩脱下那身粉刷墙壁沾挂了白灰泥点的脏衣,成英妹子帮他把衣洗干净,搭晒在院绳上,这个时候,成檩才咂嚼到他这小半辈幸运滋味的高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几日的忙碌、期盼和肉身子内那种兴奋的感觉。每望见成英妹子,就想呼她一声好妹妹!成檩心里清楚这幸运滋味是成英为他换来的,将后只要抽出空闲,成檩便去磨儿村妹夫的屋,去帮她干活。成檩每天瞅着这间收拾一新的北屋,他想他彻底告别了以往的苦日子,告别了天水、渭南的流浪生活,由此开辟出为自家顶门立户的新日子,成檩真的成为一个男人了!
孙志福舒了口气,对丫头说:“好啦,现在你上去,跟你妈妈告诉一声吧!”丫头前几天就跟大大说:“把妈妈接下来,我再走。”成英是怕自己走后,大大没人照看,孙志福说:“不用,你放心走你的!”
志福静候到丫头返回来,问:“你妈妈咋说了?”成英说:“妈妈同意。”孙志福沉在油灯下吸着旱烟,又问:“她还说啥?”丫头应道:“妈妈还说……”妈妈还说的话便是女儿羞于重复出口的了:教她过那边先不要同房,须等候到那边的丫头过门稳定了之后。倘若变故,丫头你必须回来!
到了上门的日子,清晨一早张山远便来把成英接走了,同时,成梁陪着他哥成檩也去了磨儿村接人。孙志福候到新媳子该进门的时候而没见到进门,老的心里发慌,踱在院内,拿起一把锨,走出院门。他下到河滩,像往日巡堤护林样转达,老眼不住向下游张望,心说再候候吧,换亲,总会有一家不那么顺畅,候它三天吧!
呃,这干河滩啊,他扛着大锨转达着,不知这是第几天了!他老眼睛前只浮恍见他的丫头成英的脸庞,丫头,你去了就去了吧!只要我的丫头觉着幸福,大大不去讨回你。
天色渐黑下来,孙志福扛着锨回屋,他不敢去看那间寂静的北屋,丢了锨,颓唐地走进堂屋。忽地瞅见堂桌那儿背立着个身影,因为天黑屋内瞅不清楚,那身影轮廓使孙志福的老眼睛默默流下了泪水。
丫头嚓——地划了根火柴,把桌上的油灯点亮了。桌上摆着那块叠放整齐的蓝咔叽布料。
“丫头,你为啥回来,大大没有去叫你!”
成英“呜——”地一声痛泣,仍背着身。她抽泣着说:“大大,女儿应该回来,他家的近月逃婚,跑得不见踪影了……”
四十
孙志福在河滩巡视,忽瞅见下方行来一辆小车,隔得远,感觉那是马玉凤的小车。
那车走得很日怪,慢腾腾像太阳一样挪动。孙志福这才瞅见那辆北京吉普后面隔着段距离,步行走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确是马玉凤。好像她执拗着不乐意坐车,车便在她前头走走停停候她坐,等于送了她这一程。那个女人所以不坐它,因为她下台了,回村了!
前些日孙志福就已听到些风言,说河滩不用他“扛”了,大队要散伙哩,你还给谁扛?生产队也不存在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顾个人吧!还有一条即说马玉凤要下台。孙志福找到张建德那儿去打问,张建德自然是这村上最熟知政治风雨的人,更何况他算是马玉凤的人手。张建德一叹气说:“马书记的事情,我没见文件,不敢胡说。”但他还是透露了几句,那个女人嘛,跟县委一把手不和睦。康府宏一直怀怨自己蹲“牛棚”那件事,可是没得着个合适的机会整治哪个,直至邓爷二次出山,整顿清查“三种人”,时机才成熟了!你知道那个女人嘛,不会给人家低头下话。志福还问:“姓康的既这样,那么为啥又晋升她到县上?”建德说:“政治斗争嘛,弯弯道道多,你知道现在公社的新书记是哪个不?”志福摇头,建德说:“就是康府宏的大儿子,名叫康志应!”
孙志福呆立在河滩里,瞅望着她从那条公路下方走上来,那辆吉普车或装着她的行李铺盖,向村南驶去。她仍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孙志福似望见太阳照晒在她脸上汗津津的,望见她腿角鞋面挂着层浮土。其实河滩这儿距离她行走的那儿还远,瞅不得那么清楚,也无法招呼搭话,他只是瞅望着罢了,好像她也把脸和眼睛转向河滩,像跟他招呼了一下,继续朝南走着。这年她该是四十余岁了,孙志福说不出自己心里啥滋味,凄凄楚楚的,这个女人撤过他的公职,也帮过他的大忙。孙志福终还是念记她的好处,没有她,娃妈妈生成栋难产,说不定就死了!没有她马姨,莲花不可能寻到那样一户好人家;没有马书记的照看,志福不可能扛锨立在这河滩里!
他瞅望着她,不知怎么竟记起自己从朝鲜回来,跟她今天差不多样从县上往回走。在县上开罢庆功大会,给他胸前披着绸扎的大红花,县上派了个办事员送他回来,推着一辆自行车,为他驮着行李。那个年代,谁家见过自行车哟,孙志福感觉自己非常荣耀,从来没受过那么隆重的礼待。那天他心情特别好,一是庆幸他活着回来了,要知道,走时全县赴朝的共计一千三百人,而回来的远远、远远不再是那个数了!二是他就要见到屋里的亲人了,大大、妈妈还有刘月萍,他那么念想刘月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