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福不知怎么就记起自己的那一幕,非常日怪,也许他心里有一种比较,今天她马书记连当初的孙志福都不如了?孙志福那天回村起码还有一肚子快活,今天她心情咋样哩?
孙志福这样想着,老眼睛就不知不觉地泪水模糊了。
村南,比庄北地势略高,依西山撒落着一户户人家庄院。山下临河滩也有平坦的滩地田亩,人们把这里叫“南川”。西山这段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沟,树木葱郁,绿荫繁茂,时有山水汩汩流泻,人们把这条沟叫“窄沟”。沿窄沟南坡拐上去有一座院落即是邓三宝的家,也就是马玉凤的家了。
马玉凤以往对这个家疏于照料,她的男人也长年守在牲口圈里,很少回屋。这座院子莫过是最普通的农家院子,几间旧房而已。马玉凤回到这座院会记起,那年邓永昌告老退休,奔到花坪大堡子来找她,玉凤以为他有啥个人晋升上的要求哩。邓永昌跟随马玉凤少说也有十多年时间,老人家比玉凤参加革命工作要早,土改时他就担任乡长。玉凤说:“三宝大大,你有啥事就直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给大大办!”不料老人家竟说出那样一件事来,马玉凤脸颊烧红了。他说:“马书记,我今天就像个大大样,跟你提说这事,不成你也不要恼。马书记,你年龄不小了,再不敢耽搁了!这多少年,我既把你当领导又把你当亲丫头样疼爱,自你那次视察了南峪饲养院,我的大儿子邓三宝就像着了魔怔,整日念叨马书记好……”老人家一席动感情的话,马玉凤心上就承受不住了!一日,她身边没有跟随旁人,来到那座饲养院,惊得邓三宝手脚慌乱,提水么,铡草么,全不会做了样,嘴里慌慌地吐出:“马书记来了,马书记来了!”马玉凤走到草垛那达抱起一捆麦草,蹲在铡刀旁。邓三宝看她是要帮他铡草,便走过来握起铡刀把子,她把草捆一入,他嚓——的一声铡下去,接着那一入一铡的铡草声就均均匀匀地响起来。他低声颤颤地说:“书记还会铡草?”玉凤说:“嗯,可你当心些我的手!”
如今邓三宝已很显老相,院内那边摊晒着半地驴骡粪,他拿根棍在那里拨拉翻晒,女人回屋了,他想把炕烧热火些。以往,只要玉凤回屋,他就叫他前妻生的大儿子替他去看守牲口圈,他则专心守在屋里照看女人,招呼来这屋找书记谈工作的客人,屋里厨下一应事全都是老汉去做,晚上也抓紧时间跟女人亲热。马玉凤虽然多时在外面工作,但也没太耽搁生儿育女,儿子叫邓向东,丫头叫邓卫红,人们把老汉称呼“向东大大”。邓三宝觉着跟自己女人日子过得很荣耀,也很快活。虽然他的女人回村了,成为一名普通的村妇百姓了,可这对老汉倒是一件好事!
张建德来看望马玉凤。建德原想自己的政绩不错,修田、筑坝、建校,看能否提拔到公社当几天干部,没料到他的晋级之路就这么断了!政界很讲究谁是谁的人手。不知他这个大队支书还有几天当头,说不准哪天也被捋掉,捋掉就捋掉去,这个“半吊子”没人稀罕它!大队干部不算国家的正式干部,莫过每人一亩津贴地子,年景好收成好,每月有三十元岗位补助。马玉凤毕竟是县级干部,虽被免职,据说还保留了她的工资,作为生活费。
张建德迈进院门,见她的老汉正在拨拉那摊骡粪,招呼问:“向东大大忙着哩,马书记在屋么?”邓三宝赶忙丢下手里的棍,“噢,建德支书来了!她在,在堂屋里。”邓三宝拍巴着手上的灰土招呼建德进屋。
马玉凤坐在炕沿边,正跟她的丫头卫红说话,抬起眼皮,“噢,你来了,坐吧。丫头叫叔叔。”卫红就甜甜地叫了声:“张叔叔!”
建德恭敬地立在门内,叫着“马书记!”没敢去坐堂桌旁的椅。老汉又招呼:“快坐呀,建德!”他才挎坐在靠门的炕边上。老汉端来一盘白馍馍摆在炕桌上,提来茶炉炖茶。建德说:“噢,向东大大不要招呼我,我日后断不了常来!”
马玉凤轻轻一笑,难得张建德还特为来看看她,她说:“再是常来,茶总得喝,馍馍总得吃嘛!”
往日建德来这屋,邓三宝也总是像今天这样炖茶招呼,茶炖好递给客人,之后再捧递给他的女人,略躬着腰说:“你们谈工作,你们谈工作。”退出堂屋。老汉的这个动作,在以往岁月中业已养成了习惯。
“知道你近日忙,忙着‘测量地子’,对吧?那就忙你的去吧,何必偏要来看我!”马玉凤说着。
“马书记,我咋能不来看你哩!”张建德很动感情样。
“再不要胡叫啦,这屋里已没有啥‘马书记’,你换个称呼吧!”马玉凤说着笑笑,“你看我也是白看,我照顾不上你啦!”
“看马书记说的,好像我只惦记你给我‘照顾’,就再没个别的惦记!”
“那你还惦记个啥?”马玉凤索性逗笑地问他。
建德愣眼说:“惦记,哪天向东大大不在屋,去守牲口圈,我来陪你哩!”
老汉也被逗笑了,嘿嘿嘿地往茶炉内填续了几疙瘩干驴粪。
马玉凤笑说:“好嘛,那你才更像个大队书记样!”
老汉把茶递给他,他两手捧递给马玉凤,说:“向东大大偏心你哩,这炖茶第二罐才浓酽,我等着喝第二罐!”
马玉凤刚才说他“测量地子”,正是这些日子大队忙碌着“包产到户”前的准备工作。县上和公社都派下来工作干部指导催促,紧锣密鼓。但这准备工作并非是三两个月能够停当就绪的,复杂着哩,毕竟从合作化至今搞了近三十年大集体,突然间要分地单干了,地子是农民的命根,弄不好会翻车!不仅要丈量亩数,还要划分地子的沃厚瘠薄、差别等级。
张建德沉了会说:“马书记,看来大队真要散伙了,真的‘一夜回到旧社会’哩!”
“回到哪达,就让人家回嘛!”马玉凤叹说着,眼神凝滞。停了一阵她才接上说:“建德,你说我这半辈子做了个啥事啊!”
张建德竟不觉眼皮潮湿,他一吁气说:“唉,本来官场上的事就不是女人干的,你一个女人家就算是不容易,高级社社长做了,公社书记也做了,县委书记也当了,够啦!回屋来好,回来当你的女人吧!跟你的老汉一起把日子过好!”
马玉凤掉了两粒泪珠。“想想,我真有些后悔呀……”
“后悔啥嘛,走过的路就不去想它啦!”张建德说着,“如果下一步,人家还让我在这里当家,马书记,我给你瞅着把地子分好,把口岁轻、体力健的牲口分上,向东大大为集体喂养了数十年牲口,应该得到照顾。”
“不用!”马玉凤说。“你千万不要这样,大家咋样我咋样,再说我还有生活费,比大家日子好过!”
“马书记,这事你就别管了,由我去做。”
马玉凤一下把脸板得严肃,眼睛冷冷斜向他说:“怎么,我刚刚下台,说这么个事就费口舌啦?”
建德赶忙赔笑说:“好吧好吧,马书记,就按你说的,不照顾。别生气,马书记!”
“你怎么还不改称呼?”
“那,那咋称呼,总要有个称呼吧!”
“就叫我‘三宝屋的’,或叫‘卫红妈妈’。”
“呵呵呵,可是,一时改不过口哩!”
“咋改不过,来,我教你,叫‘卫红妈妈’!”
“噢,卫红妈妈!”
“对,再叫一声。”
“卫红妈妈——!”
四十一
“丈量土地”一直进行到这年冬天,集体的越冬麦又种上了,还未见张榜分田。
情知这田亩要分了,人心惶惶的还是种上了这最后一茬集体的麦。这是张建德坚持让种的,说带着青苗分吧,可让社员们各户缓解一年的紧张和困难,怕分到户之后许多人家一时半晌种不上那地子,没钱买种子、购牲口,甚至置不起一张犁铧,地子就撂荒了!这最后一茬庄稼,地子分给谁它就是谁家的,这之后的耕播犁种,有能力种还是没本事种,撒啥种子施啥肥,用驴使牛咋抬杠,就都是你自家的事了!
由县上、公社派驻的干部参加,张建德主持,已开过好几次社员大会了,各生产队选举出社员代表组成分田领导小组;根据上面的政策文件,再制定出具体细则条款,给社员们唱念、讨论、通过。——噢,如今不再叫“社员们”了,而改呼“村民们”!县上来的干部就这样改口叫着,宣布,生产队已改呼为“社”,啥社?解释说,“村民互助合作社”。噢,真是又回到了解放初的合作社时代!大队也不再叫大队,那么叫啥,叫“村”,南峪行政村;公社也不再称公社,改称为“乡”。各地已经挂牌了。
大会小会吵吵嚷嚷闹腾了些日子,男男女女都变成了“规则条款”的行家样,提出一大摞车意见:那么媳妇肚里怀着个娃算数不,那娃儿生下来给补地不?某某家的丫头就要嫁人离开了,给不给分地?我家老二瞅好了媳妇就要进门了,进门没地子咋活哩?村、社的“提留地”将由谁来监督使用,到时候调剂补给土地能不能兑现?顶重要的是那地子的等级,厚沃薄瘠不一,咋个“承包”分摊?
尽管这么复杂繁乱,张建德还是尽心竭力地摆平了它。南峪没有发生别的大队那样的事,刚贴出榜文就被人撕扯得烂碎,打骂吵架。张建德在县乡两级干部面前充分显示出他的领导才干,他严格把握各生产队的土地分配方案,一遍遍亲自过目检查,有不公平的就责令再调剂修改,几乎每一户的人口地子、所摊田亩的等级都在他手上掂量过。直到他以为成熟的时候,南峪各队,噢,应该叫各社!一社、二社、三社、四社……一起发榜了。榜文统一张贴在庄下大麦场内院墙四壁上,红纸黑墨,格式一致,各社以户为序,列出户主、女人包括娃子媳子所有家人的姓名,所分田亩的数目、等级调配和方位编号。旁边另备土地方位对照表,谁家的地子是哪一块在啥地方,一点不会出差错。各社都标明“第一榜”,也就是征求意见榜,供人们实地验察后还可以更改变动。庄下大麦场人进人出,非常热闹,就像往昔搞运动开大会,潮水样,说话声浪嘈杂嗡鸣,男人女人婆子娃儿不管识字不识字都拥挤在榜前,睁圆两眼伸长脖颈瞅视,寻自家名字和那二亩三分地子!这里瞅罢,调头就奔实地去踏看,地里看完又回到这里再瞅榜文。老子喊叫儿子,婆呼唤媳子,喊声哇哇啦啦。
红纸榜文,艳红红的颜色,墨字一颗颗跳蹦闪晃样,十分醒目。孙志福呆滞伫立,立在红榜前很久很久,他的娃子成檩、成梁和丫头成英都跑去看地子了,他仍呆立着一动不动,眼睛逐渐蒙起一层厚厚的泪花。他盯瞅着自己名姓下面一行,写着“史淑芬”三颗字,那红纸黑字就在他泪花花的眼前跳跃闪动,由清晰到模糊,又由模糊变清晰。他泪珠子就扑簌簌地滚落了。
他好像不大关心自家地子的方位,搭配了几亩一等地、二等地,他关注的只是史淑芬的名姓排在他的家口人丁之内,庄顶头的扶正、扶光不在其中,另立在别处。他就好像看见了一份由大队正式颁发的“结婚证书”样!他跟她从大饥荒年代至今日没有办过手续,好像这就是“手续”!农民,地子在哪达人在哪达,这比任何法律都更加法律。他没想到这分田到户的榜文会这么归置!
他眼睛余光扫见史淑芬也挤在那儿看榜,瞅了一阵她走了。孙志福不知道她心里的意思,是同意这榜哩还是不同意,也许她去找村干部要求更改变动,也许她去东山或后山踏看地子。孙志福又瞅了一阵才折身出来,挤出人群,见张建德站在场院豁墙口那达,跟几个人说话。他走上来的时候建德搭话说:“咋样,地子合适不?哪里有问题可以提。”他心上木木愣愣的没说出啥话,擦肩走过去,走过去才想起问一问,娃妈妈找过他没有?又觉得问这话怪多余,管它哩!
孙志福走在河滩里,是的,河滩不用人“扛”了,他这个护林员就算由此自行解佣了。可庆幸的是,他的园子还在,那二亩地子没有被丈量和重新分配,由此它就更加名正言顺成为孙家的园地了。所以这河滩比往日似充溢着一股私人的气氛,充溢着一股他个人的“屋”的气氛,那样一种说不清楚的归宿感。
他仍愿意扛把锨在河滩里有事没事地转转,这已是很冷的冬天,也许人们奇怪他还在转达啥,河滩里有啥哩?只见河滩下方走上来一个人,好像朝着他和他的园子走来,瞅不清那身影面影,手搭阳棚再瞅,逐渐看清,噢,是磨儿村的那个张家后人——张山远。他咋会来这达?是不是他妹子近月有消息了?
张山远确实迎着他走近,破袄露着几处白棉花索索絮絮,脚踩得河石嘎嘎地响,见到志福停住脚板叫了声:“大大!”
“娃子,是来找我的?”孙志福问。
山远立时两眼涌出泪水。噢,志福知道没有新的情况,他妹逃婚尚未回来。志福说:“来吧,山远,到我家园子里坐着说话!”
张山远抹泪摇头,说有两句话就站在这儿向大大说说。志福心想,有啥说的哩,都是“山远”这个名字没起好!磨儿村瞅着近近的,走起来可真够“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