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土屋内炕烧热着,他还是把娃子请到窄炕上坐下,给他端了茶水和馍馍,让娃吃些喝些,暖暖身子,这么冷的天气哩!
“大大,我说一句话,说罢我就走。我央求大大不要把成英许配旁人家,你等我回来!”山远泪流满面地说。
“你走哪达去,娃子?”志福问。
山远说:“我去省城,或是西安,不论哪达去打工,不挣足了钱我决不回来!”
“这时间你能走得开?你们磨儿村的地子分罢了?”
“我不管那些闲事了,屋里爱好爱坏我都不管它了!磨儿村的地子分不下去,人们撕榜、打群架,屋里指望不住!大大,只有靠我自己去挣命了,你等我一年,顶多两年,大大!”
孙志福呆愣,两眼凝滞。见大大不说话,山远就又说:“大大,我爱你家成英丫头,是真心,没有她,我就不活了!”
可是孙志福已经做了安顿,在那事刚一结束,他就打发成檩去把他姐姐莲花召来了,让莲花给成英另瞅户人家,因为换亲败了的丫头,不能在屋里久待,待下去名声不好。再者洛门,地方好,生活好,自然那边的彩礼钱也给得高。
志福没吭声,直到把山远送出园子,下坡送到河滩,瞅这娃远去了。
越过这一冬和头春天气,到了牲口开始返膘、皮毛发出亮色的时候,村里开始分牲口。张建德说,所以推迟到这时候分它,是让大家有个准备,去筹措钱,去置办自家喂养牲口的饲料和设施,一个草棚子总得有吧,不然把牲口放下去还不一冬天冻坏饿坏糟踏了!
再有,饲养院现存有役力的牲口不足分摊到每户各家,牲口少人口多,家家都想要牲口,咋个分法?只能把牲口作价,就是根据这头牛、这头驴的牙口、役力估出它的价钱,摊出牲口份子,把这“牲口份子”钱分到各户。各社推选出懂牲口、知行情的村民代表来作价,来监督主持分牲口,早已把大大小小所有牲口的价表张贴出示了,犍牛牝牛或牛犊,犏驴草驴或驴娃,大青骡子或是马驹,一一都有编号、口岁和价码。这牲口作价比市场上便宜,低出几成,人们还是都想要牲口,那么怎么办,那就家家抽签“抓纸蛋”,撞运气吧!
这日全村人都云集在庄下大麦场“抓纸蛋”,家家户户都像看到自家运气中的那头牛、那头驴样。农民嘛,种地的嘛,咋能没有牲口,就是去借钱背债也得要它,就是卖儿嫁女也得换回一头驴。分牲口是关乎各家利益的大事,娃子们也都不上学了,跑来关心,麦场院东一团西一簇坐满了人,说话声嗡嗡隆隆地抑响低回,而没有大喊高呼的,像是静候着自家那份运气。谁家媳妇怀里的碎娃一哭叫,那哭声就显得格外地刺耳,生怕那哭声晦气,赶忙抱紧哄住。会场主席台桌前坐着村主任、村会计和选出的村民代表,“抓纸蛋”尚未开始,人们候着张建德在场院外另一地方制作“纸蛋”。
会场人群伙里挤卧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使人们瞅上去觉着眼生乍乍的,眼睛不够习惯样,心上惊慌慌的样,她就是“卫红妈妈”。她虽不是头一遭参加村民大会,但人们的眼睛还是不够习惯,总觉着她不该挤卧在这群伙里,想想哪次大会她不是列坐在主席台正中间!而今,凤凰落架在鸡群里了样!莫过啥事都会由生到熟,由不习惯到习惯,旁边年岁高的老汉,或瞅她冷落,跟她招呼一声“三宝屋的,来了!”她很谦和地笑应,说几句话。
这时张建德带着两位推选出的监票员,端着一只大簸箩进场院,簸箩内盛着纸蛋,摆在场正中人人都能瞅见的地方,人们还是伸脖探脸地围上去瞅。“先不要动它,有几句话说说!”张建德说着。“这纸蛋表面一模一样,但内里有空有实,每户只能抓一次一粒,抓上空的你不要怪怨,但仍有你家那份牲口份子钱在;抓上实的,你就当场念出编号,让大家都知道,让村民代表验证,在村长和会计那里登记,由今日起,你抓到的牲口就是你屋的了。但必须在牵牲口之前缴付一半现款,半年之内缴付另一半。逾期缴不上钱的,村里有权再牵回牲口。为的是确保每户牲口份子钱的发放。大家听清楚了吧,看还有啥问题,没有,那就开始抓纸蛋吧!”
会场上的空气已十分紧张了,碎娃儿都不会喘气了!半晌半晌过去,人们傻眼愣神地瞅着那只大簸箩和旁边站着两个监票员,没人敢去抓,怕一抓一个空,那份运气就此结束,化为乌有了,连一丝盼头也没了!谁都不愿意头一个去抓,万事开头难哩!
张建德说着:“不着急,慢慢来,慢慢来。”他越这么说,人们越慌张,只听见场子里咝——、咝——地响着男人们吸旱烟锅子的声音。这日会场跟往日会场不大一样,一户户不知不觉就挤凑到一达了,娃大大、娃妈妈和娃子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思忖推出个去抓蛋的人,究竟是男人去抓好还是女人去抓好,男女究竟哪个的手气好?
就这时场子那边站起一个女人,人们眼睛齐刷刷地望过去,噢,是卫红妈妈!她眼脸略垂,低声说了句:“不要冷场了,我先来吧!”她穿得很朴素,蓝布褂褂,白领口儿,太阳亮亮地照晒着她,向那只大簸箩走去。走着,她的眼睛就不觉潮湿了,咋会想到自己干了这半辈子,竟干到这一步,由她带头去“抓纸蛋”撞大运!真的,若不是在会场上,她会双手捂脸呜咽。当然她也想抓到个实的,毕竟她的老汉为集体喂了数十年牲口,抓不好觉得对不起老汉。她蹲下身,手伸向簸箩,拈起一枚纸蛋,人们屏气息声,又嗡嗡发出低语,她抓到了啥没有?她捏着它,没有展开,走到邓三宝跟前递给她老汉,说:“你去看吧。”她老汉推让:“噢,你看,你看就是啦!”老汉还是手颤颤地接过来展开它,那却是一个空空的白纸条。场内嗡嗡一阵嘈声,之后就再没有女人去抓蛋了!
之后陆续走上来几户男人,有抓空的有抓实的,抓到一头毛驴就欢喜若狂了,高声唱出编号,奔到主席台桌前让村主任们过目、登记,当场兑了村里的批条,盖着公章。
人声哇啦哇啦的,似鼓起了撞大运的勇气。这时走上来那个杀猪的张狗剩,就像他杀猪样绾了绾袖口,两手捧起大簸箩摇了三摇,抓起一枚纸蛋,瞬时展开,狗日的东西竟喝出了一个惊人的编号:“2号”!人们早已把贴在墙上的号码所对应的牲口背记下来,2号即是那头口岁轻、力最壮的黄犍牛!轰隆——全场像一锅滚水样,狗剩全家传看那纸条,婆子媳子尖叫,流泪,就像屠刀捅进了猪脖颈样。他媳妇邓桂枝举着条子奔到台前去登记。
孙志福蹲卧在场子这角落,就越加咝、咝地吸响旱烟锅,身边围着他的娃子,他斜眼瞥瞥坐得离他不远的史淑芬,她既没有坐到志福跟前来,也没有跟她的扶正们坐在一处。志福对成英说:“去,告诉你妈妈,让她去抓吧!”只见丫头到那边传了话,娃妈妈摇着头。孙志福正在犹豫、鼓劲,打算试试手气去!而这时听到一声:“大大,让我去抓!”他竟不知这声音是从哪达发出来的?定神一看,是碎娃成栋,成栋那双乌黑黑的眼珠盯瞅着大大。志福心说,你个碎狗日的,你咋能成,老子都不敢去抓!却又说:“你去?那就你去吧!”
太阳晒出那么个碎小的黑影移上去,大家都笑了。成栋的两眼痴痴凝凝地瞅视,自张狗剩摇簸箩抓蛋之后,凡抓蛋的无不把那簸箩摇三摇再抓,但是成栋一动也不动那只簸箩,黑眼珠盯住一枚就抓了起来,甩脚板奔回来递给大大。孙志福挥手说:“去,递给你妈妈看去吧!”成栋又走到他妈妈那达,史淑芬接过去展开它,那纸条上竟写着“1号”,那即是全村最值价的一匹大青骡子!场内轰轰隆隆地爆响起喊叫声:“1号——,大青骡子——!”史淑芬在那喊叫声浪之中,不知不觉就流出泪水。或许她想栋娃咋就这么有好运,或许她想起庄顶头的那位公爹,曾亲手喂养的大青骡子,那膘色闪闪亮亮的样子。
成英拿着纸条跑过来给大大看,孙志福手颤颤地举着它,知道这匹骡子好,口岁轻役力大,强抵两头犍牛,但是它的价也不低,一千五百元哩,志福能要得起它么?他要它,他不管咋样都要它,因为他瞅见娃妈妈那激动的表情和泪水!
孙志福胸脯挺得高高的,把纸条递到台前说:“十日内我牵骡子,保证先付给村账上一半款子!”
数多天后,孙志福筹到了款子,他是从莲花和女婿那儿借了些,还有别的亲朋处。他带着成栋,从村南饲养院牵出那匹大青骡子,就让这碎娃牵着缰绳,骡蹄呱嗒呱嗒地敲响村道。人们都羡慕地立脚瞅望,目光抹在那骡子膘色亮亮的颈脊臀尾上,朝孙志福笑呵呵说:“你福大,添置了大家当,这头骡子牵到市场上能卖两千多元哩,犁二十亩地,它连粗气都不喘!”
碎娃成栋牵着骡子很神气,他竟背着两手拉缰绳走路,做出一副老农民的大模大样,孙志福哧地一笑,叹说:“唉,这个娃儿,把老子逼上了!”回到家,院东角已盖起一间牲口圈棚,成栋牵骡子进院门,就像孙家迎进一房媳妇样!成栋喊叫一声:“哥——,铡草!”成檩便从那间北屋走出来,那间北屋窗上贴的红纸喜花早已揭掉了,屋内炕上的新被褥也卷叠收起来了。成檩走过来,只伸手在那匹大青骡子的脊背上摸了摸。
那把铡刀也是新添置的,孙志福握着铡刀把子铡麦草,对成栋说:“你过去,当心把手爪子铡掉,让你哥哥来填续。”成檩便蹲卧在那儿两手抓着草捆一把把续入铡刀口。成檩没说话,家里买骡子背债,他的媳妇就更远得没影了!孙志福也不多吭声,只听那铡草声嚓嚓嚓地响得很有节奏。
这晚,志福从河滩园子回屋,见厨屋顶上的灶烟冉腾,似比往日的时间早些。他进院先去牲口圈棚看看骡子,成檩正在那槽头前搅拌饲料,骡子唇口咕噜噜地嚼食着,草料拌得很细,麦麸子很均匀,水分也合适。
志福迈进堂屋一怔愣,瞅见一个背身立在炕边,把几件衣裳单的棉的叠叠归入炕柜内,炕上铺开着一只布包袱,炕上被子和炕单也像换了样。孙志福呆愣眨巴着眼皮,那个背身缓缓转过脸来,是史淑芬,是她从上头搬下来了!“娃妈妈!”孙志福嗓子咽咽地叫了一声,这多少年,她终算是搬到庄腰这院来了!屋内、院外很安静样,她望了望他,眼皮轻轻垂落。
晚饭吃罢,南屋北屋娃儿都歇了。这院里,只有成梁不在家,成梁早已读完初中,在外面打工,孙志福把这一院娃子拉扯到如今,也够不容易!噗地一口把油灯吹熄,他就跟她上炕躺下了。炕烧得挺热火,被子也有一股新换的浆洗的气味,他把她的内衣都脱尽,“淑芬,我的女人!”他颤颤地搂紧她光滑的身子。
四十二
河滩园子里孙志福正在种洋芋,一垄垄地挖过去。他用锨挖坑,成英往坑内撒种子,用脚底鞋帮把坑旁的土填埋上。这洋芋种子,就是把洋芋按它的芽窝切成一块块的,拌上些粪土和防虫农药就成了。这种子是成英切拌的,搓入簸箕内,端在怀边,跟在大大身后,见坑撒入一两块。
志福半晌问一句:“你妈妈跟你说啦?”成英低着头,半晌才“嗯”了一声。志福知道丫头心上还在惦记那个张家后人,想候着山远回来。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屋里急需要钱,要抵那匹大青骡子的欠债!娃妈妈也不同意她嫁给磨儿村,说:“你等他,跟去受一辈子穷么?你等他,骡子就被人家牵走啦!”志福回头,只见跟在身后的成英抬起沾着粪屑的手,抹了把腮边的泪。此时志福也没了主意,究竟该顾哪头!当初为了给成檩换亲也就不说了,可如今有啥必要再把丫头送到那个穷窝窝里,而舍弃洛门川那好地方、高彩礼?
莲花来过了,那日莲花领来女婿的堂亲家的一个小伙,不满二十岁,小伙的模样也生得端正利落,家在洛门大柳庄,平川傍河,家境很不错。娃妈妈一见到这陈家小伙,当下就应承了。孙志福也觉得这小伙与成英还算般配,只是成英躲在南屋不露面,她大姐姐走进南屋问她的意思,她就哭了。
志福脚踏铁锨,挖出一行坑窝,又朝身后撇了句话:“丫头,这两日你想通了没有?”却没有应声。志福再一扭头,只见成英丫头蹲卧在地埂那头,那堆洋芋种子堆旁,哭泣抹泪。志福已收下了洛门陈家的彩礼,成英出嫁的日子就要到了。
孙志福丢下锨,走出地子,望着女儿抽泣的脊背,他不知这丫头咋会这样有情于磨儿村那穷窝窝,会不会是换亲的那两天儿,她跟张山远已经……可是这匹骡子,这匹大青骡子啊!
孙志福喉嗓里咽咽地说:“丫头,别哭了,这都是分田到户的过错,把家家户户都‘分’得穷穷的,没办法!洛门陈家人不错,你大姐姐莲花也能照看上你,这两日你准备准备,梳洗梳洗,就去吧!”
她正在往簸箕内盛洋芋种子,“呜”的一声两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