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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鸥读大四那年,江家遭遇了一场大灾难——她的父亲江波冤死了!
江波是S市下辖县豫州重点高中主管财务的副校长。当时,豫州重点高中经济贫困的学生,可以把自家种的粮食驮到学校后勤部,过秤后,以一斤小麦换一斤饭票,在学校食堂买饭吃。在粮价比较低迷的那段时间,这个政策自然深受穷学生们欢迎。但是,不久学生们便开始有意见了。阎皮是学生食堂的负责人,同时负责称学生的小麦,每一斤粮食在他操作的磅上过秤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减少三两!原来,阎皮在秤砣里暗藏了机关。学生们把这件事情反映给了江波。
那时,阎皮贪污学生的钱粮已达3万斤,当时粮价低迷,每斤大约是5角,阎皮贪污学生的粮食折合成人民币大约是15000元。
江波接到学生举报后,调查属实,责令阎皮改正错误,把贪污学生的粮款退还给他们!阎皮不思悔改不说,竟还把他的缺斤短两行为愈演愈烈。阎皮之所以如此猖狂,原因有二:一,阎皮的表舅是息永,息永是S市政府部门的厅级领导;二,息永和江波是桃园三结义的兄弟。无论是讲权力,还是讲私情,阎皮都认为江波不会拿他说事,更不敢深究他的事。
阎皮错了,他并不了解江波。江波是何许人也?他可是跟一路清廉、不徇私情的黑脸包公一样!在这个偷公家的不算偷,时兴损公肥己、损人利己的时代,江波把公家看得高于一切。在江波这里,你想要占公家的便宜,那你的主意可是打错了,哪怕是一分钱的便宜,他都不会叫你占!而且,江波还很有悲悯情怀,他心地善良、怜贫惜弱可是出了名的。
江波见阎皮不思悔改,便把他的贪污行为反映给了教委。谁知,教委一把手得知阎皮的后台是息永后,将江波反映的事压了下来。阎皮越发肆无忌惮,暴打了反映他的学生后,扬言:江波如果再跟学生站在一个立场上,他下一个暴打的对象就是江波!
江波可不是被吓大的,凡事很难让他低头!更何况,这阎皮干了违法的事,黑了国家,还欺负了穷学生!面对阎皮,江波的艮脾气上来,发誓与他斗争到底!
正当江波想要继续代学生们反映气焰嚣张的阎皮时,刚调到S市政府部门当官的息永来到豫州,找江波叙旧。这时,豫州刚因为人口、经济实力、地区面积等合乎市级标准,升级成了豫州市,仍归S市管辖。息永来到豫州,那可是比当地的父母官还要有面子。谁知,偏遇到了一个不买息永面子的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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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江波、息永、王赖在一起上大学时,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结成了八拜之交,王赖是老大,息永是老二,江波是老三。“文革”期间,王赖想整息永,江波因为维护息永被牵连进去。江波的身体因此受到摧残。息永在20世纪80年代转行出教育界后,因为常年在外地当官,江波本人又不喜欢巴结权贵,因此在市场经济时代,这对难兄难弟一度失去了联系。
今天,江波见息永突然来访,自然要热情款待,便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息老二,你失踪了这么多年,来到我家想吃什么?要不,我带你吃豫州酒楼?”
“吃酒楼?常年当官,吃得肠子里都是油,还是吃家常便饭吧。”息永拍着圆滚滚的啤酒肚说着,又搔搔头发稀薄、几欲谢顶的脑袋壳。
江波便嘱咐妻子夏英做了几碟家常小菜,息永从他的奥迪车里拿出几瓶茅台,兄弟二人在家里小酌起来。席间,息永神情暧昧地笑说:“江老三,你在豫州重点高中干财务主任干发了,二层小洋楼都盖起来了!”
“还发呢,欠了一屁股账。市场经济时代到来了,国家的经济形势是日新月异,商品楼是越盖越高,江家四合院周围一夜之间起了高楼,进家就像是走进了阴沟里,我不得已拆毁了老四合院,借钱盖起了这栋带院子的二层楼房。就那,现在的大门还是以前老四合院的破如意门,因为没钱买铁门。”
“你为什么不找我借钱呢?”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那时你来江家四合院找我,咱俩见了一面。当时,在老四合院里,咱们这对难兄难弟举杯庆祝平反,一盘花生米、二两熏烧肉、半斤白酒,喝着喝着,就哭着抱作了一团。之后分手,你再无音讯。时光倥偬,将近20年过去了,今天是别后第一次见面。”江波说着,剑眉高高扬起,瞪着一双星目对息永说,“你当时说:我因为维护你被王赖折磨,身体都被折腾坏了,你这一辈子跟我是患难与共的生死情谊,有本事后,一定记着拉我一把。恐怕你早都忘了对我说的这番话了吧?真是官场如戏场,你也学会做戏了!”
息永沉沉叹息一声,就着江波的话,一脸惭愧地说:“官场确实如戏台,期间我也是起起伏伏,一言难尽,工作又频繁调动,没时间跟你联系。对了,你想去教育机关上班不?想去的话,我现在就给你搞定!”
“嗨,可别当真,我刚给你说着玩呢,你还不知道我吗?恋乡情重,这辈子,除了豫州,哪儿都不想去。再说了,我性情耿直得很,尤其不适合当官。现在,就这个财务主任,就已经干得怨声四起了。那些人说我管理得太严,导致他们没机会揩公家的油。”
二人很快说起了阎皮的事。
息永笑说:“皮儿之所以这样,还不是因为你是他的舅舅。你呀,就别再跟孩子计较了。皮儿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你扣压他那3万斤粮食忍心吗?现在这社会,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如此说来,你这个舅舅在任上贪的肯定不少。你把你贪的钱给阎皮点儿,他还会在乎学生的粮食?”江波含酸带刺地说了息永,表情凝重地接着说,“我了解那些穷学生,他们都是借钱上的学,他们的父母常年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侍弄庄稼,无论是刮大风、下暴雨,还是毒日当头,都这样忙活着。忙活了一年,到收获季节,遇到老天爷不开眼,突然下起了大雨,一年的辛苦全打水漂了。颗粒归仓后,苦了累了还卖不上价!粮食给孩子带到学校后,竟又被阎皮这只硕鼠给盗取了很多!你说,老百姓苦不苦?这些农民的孩子上个学容易不?阎皮他竟忍心——这么做?!”江波越说越气,“咣当”一声把酒盅重重放在饭桌上,满眼喷着火,对对面坐着的息永说:“提起这些黑老百姓的钱、占老百姓利益的人,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阎皮的事免谈,我坚决要惩处他!”
息永嘟噜着一张猪脸,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悦,他用开导江波的语气说:“你常年在基层教育上干,脑袋越来越不开窍了。我现在明说了,阎皮的事已经构成了犯罪,但是,为什么上级教委对你的反映没反应?”
“那是你权力大,他们害怕你。”
“你知道就好!听说你对皮儿不依不饶,还要跟那些穷学生一起,把这事反映到监察机关?”
“是!”
“你有没想到,这是在给我制造难堪呢?子不教父之过,我将会因此事受到影响!同时你也逃脱不了干系,阎皮是你们学校后勤部的人,他出事了,对你们后勤部有利吗?你将会因为管理不善,成为第一个受处分的人!”息永说着放下筷子,抽了根软中华,缓缓吐出灰白色烟圈,他觉得自己说的话已经触动了江波的内心,一时有些惬意。
江波闷闷地喝了口酒:“这样吧,阎皮贪污学生的3万斤粮食悉数退还给学生,我就不再坚持将此事反映给监察机关了!”
“如果把粮食退还给学生,那么这反而成了皮儿的罪证!”
“总不能让学生的利益受损吧?他们来自农村,家里都那么穷。”
息永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琉璃烟灰缸里,给江波支招:“以你们学校后勤部的名义,从财务上拨款,赔学生钱!这3万斤粮食,私下里叫皮儿运走卖了!这事结束后,我严厉教育皮儿,以后再不许他干这种事!”
“你说得怪轻巧的!15000元怎么下账?你为了你外甥,竟想叫我干违法的事?”
“你咋这么死脑筋?当了这么多年会计,竟不知道里面的下账门道?收入和支出对平不就行了。”
“还15000元呢,公家的一分钱我恨不得掰成十瓣子花呢,1分钱我都不会从公家这里出!本人严词声明:损害公家利益的事,一概免谈,江某人永远做不到!”
息永猛地灌了一杯酒,脸红脖子粗地看着江波:“我要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
江波也猛地灌了一杯酒,与息永针锋相对:“我做不到!”
息永“咣当”一声将酒杯子重重地放在酒桌上,站起身来对江波说:“江老三,你就顽固不化吧!”说完便拂袖离去。
不久,江波先是被开除党籍,降了两级工资。江波不服,之后便又出事了。
监察局来检查江波的财务工作,就像是拿着放大镜一样找里面的错误,最后因为4000元钱下账下得晚了点儿,给江波定性为有贪污挪用公款嫌疑。最后,把学校丢失的板凳等加在一起凑成了5000元,呈报给豫州检察机关,给江波强行定为贪污罪!
江波不服,期间被人暴打。
后来,江波得知幕后操作这件事情的是息永,他对社会人生感到悲哀绝望至极:“息永,你坏良心啊!王赖当初想拉着我整你,他许给清贫的我一大笔金钱,并许给我辉煌仕途,我都不为之动心。我为维护你被打成走资派,身体被王赖他们斗坏。万万没想到,你最后竟给我这样一个结局!”
江波因为息永给予的强烈刺激再次犯了心脏病,不久病逝。
江波临死时,情景非常悲惨凄凉:在医疗卫生条件极差的一家小医院里,骨瘦如柴的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破旧狭窄的病床上。突然有一天,他满脸红光、目光如炬,有了精神,挥舞着手臂控诉——“我不服,为什么开除我的党籍和职务?我为什么稀里糊涂变成了贪污犯?为什么真正的贪污犯反倒没事?为什么不容我辩驳?打我的人为什么没事?我为学生坚持正义错了吗?”
江波有太多太多的为什么……最后,这“为什么”的呼喊用尽了他的力量,他脸上的红光逐渐暗淡,如炬的目光逐渐发散,他的脸上带着无比绝望的痛苦神情,他大睁着一双充满愤怒的眼睛死在了病床上。原来,江波刚才的红光满面、目光如炬是回光返照。
目睹父亲临死之际的绝望,江鸥悲愤交加。那一刻,她对父亲所有的怨气瞬间消失殆尽。她为死不瞑目的父亲合拢大睁的双目后,跪在他的尸身旁,哽咽着立下沉重的誓言——“爸,相信我,我一定会为您讨回公道!”
父亲的死给江鸥的心灵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同时在江鸥的心里也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但是,江鸥恨的绝对是该恨的人,爱的是该爱的人。她一直牢牢记着江家流传下来的一则祖训: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