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意要弄清楚: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和贾珍之间的关系,并为几十年来大家对贾珍的不公正的理解,求出正确的结论。我对俞平伯、胡适等,强加给贾珍的极为不当的“恶称”,颇为不平。我认 为这一问题的关键,还不在对于书中人物理解的正确与否,而是在于“错误地理解曹雪芹的本意”,并误导《红楼梦》的广大读者几十年。我已经做了一些为贾珍冤案平反的努力,并已将我这个初学 探讨《红楼梦》的人的简单考证结果和认识,公之于众。然而时至今日,有些人对此仍不理解他们或者觉得贾珍着实胡闹,焉知不和儿媳有染,或者觉得贾宝玉乃《红楼梦》中的第一主人公,一个完 美的艺术形象,不愿意也不忍心按“宝玉会‘不肖”的思路去想像,免得让宝玉在其心目中的美好理念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但是,不管抱着什么样的愿望和想像,事实终归是事实,贾宝玉的“不肖 ”种种,曹雪芹白纸黑字(还有脂砚斋的红字)写在那里的,谁想不认账或曲解都是不行的。在错判贾珍一案中,有人总是抱着对“爬灰”一词的表面涵义,死死不放。他们认定:“爬灰”指的就是“ 公公和儿媳之间的苟且之事。”别无它解。我在几篇拙作中,已经辨明,和秦可卿私通的不是贾珍,有以下几点:
1.全部《红楼梦》中,曹雪芹笔下,贾珍和秦可卿没有过“面对面”的接触。
2.秦可卿作为皇家的女儿——“公主”或“郡主”一类的人物,她没有任何理由“主动”(第五回秦可卿的判词:“情既相逢必主淫。”)爱上年纪比她大二十岁左右的“公公”贾珍。
3.在《红楼梦》第五回内秦可卿的《判词》:“漫言不肖皆荣出”一句中,“荣出”只能是贾宝玉,荣府内只有贾宝玉和秦可卿有过接触。从以上三点,读者自会弄清楚,和秦可卿私通的并非贾珍 ,而是贾宝玉。
在这里,我想专对“爬灰”一词,提供一些参考性的解释。“爬灰”一词,在一些“辞典”里,虽然说了是“公公和儿媳之间的苟且之事”之外,还说明“爬灰”一词是一种“俗语”。既是“俗语 ”,就不能把它的“定义”,定的太死。我在这里叙说一下我所听到的关于“爬灰”一词在生活中运用的情况,供参考。
抗战期间的1940年前后,我家暂住在豫西的陕州农村。那时,我作为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我常能听到小伙伴儿们嘴里冒出“爬灰”这个词,究其意,也不外乎在亲族间“长辈另和小辈女”的苟 且行为。但绝不限于“公公和儿媳”之间。更有甚者,他们对于男性老年人,不管是谁,稍不满意,就可以加上“老爬灰头”的恶称,而不问其究竟。所以,我觉得“爬灰”一词,不能理会得太死。
总之,归根结底地说:秦可卿和贾宝玉私通,当然也是“爬灰”之属。他们的作为,正是长辈叔叔和小辈侄媳的“不肖”勾当,书中写得清清楚楚,读者当是能够看得明白的。
我想,在我写过的拙文中,把《红楼梦》书内易于在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关系上产生不正确理解之处,几乎已尽数剖析。但近日有人指出:“《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内,用冷子兴的话说:‘……这珍爷那里干正事?只一味高乐不了,把个宁国府 竞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这些话里岂不有可能包含贾珍和秦可卿私通之事?”第二回冷子兴的那段话,虽然不能说不可以包含秦可卿和贾珍私通的可能,但那段话中,毕竟也并没有任 何蛛丝马迹,能说明贾珍和秦可卿确有“不肖”之事。其实,在《红楼梦》的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对贾宝玉说的:“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也可以联系到秦可卿和贾珍。不 过,如此分析,未免太“无中生有”了吧。
另外,我认为: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每提到一事,如未能明确表达,他必在另一处用另一事加以阐明,这是大家都了解的事。《红楼梦》中,对于贾珍的劣行,书中专有一段加以描绘,第七 十五回中的一大段文字,所描述的就是“冷子兴话中”说的那些情景:
原来贾珍近日居丧,每不得游玩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刁射为由,请了各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 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了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
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子弟,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绔。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之意。于是天 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里的好厨役,好烹炮。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个月的光景,竞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 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紧接上面文字之后,有更为具体的描述,这里就不多引用了。这些文字,我认为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书中,对贾珍劣行的典型表现的具体描述。不过,在这些文字中,曹雪芹把贾珍的“劣行 ”,归结为八个字“游玩旷荡,观优闻乐”,虽然说了贾珍的放荡不羁,但并没有丝毫牵涉到贾珍和家里下人的淫乱行为。所以,按第七回焦大醉骂声中的“偷狗戏鸡”的恶名,加给贾珍是很合 适的。这也就具体说明了第二回冷子兴的“把个宁国府竞翻了过来”的意思了。
在《红楼梦》中,描述贾珍类似“淫乱”的局面,也确有之,第六十五回,有一段描述贾珍和尤三姐的文字,就是这样。不过,虽然在开始把贾珍说的很“不堪”,但并没有“不堪”的后文。 曹雪芹是这样写的: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尤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 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做些什么勾当。…………尤三姐站在炕上,指着贾琏遭“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
以上文字是《庚辰本》的原文,而《程乙本》与之相对应的原文,把贾珍的“轻薄”行为,却描述得“轻”且“薄”了许多。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锺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 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遣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
……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答言。……从上面两个不同的《红楼梦》版本的不同内容中,虽然都可以 看出贾珍的放荡的一面,但终无淫乱之行。尤其《程乙本》中的描述,贾珍几乎被说成一个虽心术不正,而其行动却又是相当拘谨的人。程伟元、高锷的《程乙本》将曹雪芹原著《庚辰本》在这一段 的重要情节,作了如此大的改动,粗看起来,程、高太不尊重曹雪芹了。但在仔细分析之后,我们就会发现,《程乙本》的大胆的修改,却正合曹雪芹的本意了。因为曹雪芹在其原著的很多地方,都有 意让贾珍避开“淫乱”的误区,尤其在贾珍和秦可卿之间,曹雪芹写得很是谨慎的。而程伟元、高锷对于《红楼梦》的这些部分的修订,确实使整个情节更加合情合理了。
七
有的朋友的来信中,对于贾珍的行为和形象的如何倒并不在意,而认为贾宝玉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却是应该极力地加以维护的。
他们认为:贾宝玉既然是《红楼梦》的第一主角,主要地应该看到他在书中的形象,虽有无限的风流,却也深含“君子”气度。其实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虽然在表面上,他确是这样一个甚为典型 的人物,但并非是“无瑕”的。
我认为:对于满清的贵族家庭,如贾氏国公府的子弟们,按十分“道学”的观念去理解他们,实际上是不客观的。因此,贾宝玉自然也有他的纨绔子弟“辱没斯文”的另一面。而且在《红楼梦》中 ,曹雪芹并不是没有描写到贾宝玉的阴暗面,不过他对贾宝玉通常“不轨”的那一面,差不多总是“点到为止”,以免使其典型人物失却光泽,即使在其不得以之处,也只是淡淡一抹而已。
在《庚辰本》第十三回,贾宝玉听说秦可卿死了,喷出一口血来之后,袭人等要回贾母,请大夫一段,原文有:
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在这句原文之旁,有“脂评”指出:“又淡淡抹去。”而在这段原文的上部,书眉的“脂评”是:
“如在总是淡描轻写,全无痕迹;方得见有生一(以)来,天分中所赋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
这几句“脂评”和本文后面所引第五回警幻的话:“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的意思是完全一致的。即在书内文字的表面上,曹雪芹对贾宝玉“不轨”的描写,总是 “淡描轻写”的。
贾宝玉的“不肖”,和秦可卿在她的卧室,是其“初试”,和袭人则已是“再试”。(见拙文《秦可卿孽孽》的第四部分:“秦可卿与贾宝玉‘不肖’的佐证”。)对此,曹雪芹基本上是明写着的。 而曹雪芹对于贾宝玉一般“不轨”的描写,常是“含而不露”,且在文字上,则均不失其大雅。如:
1.第十五回:
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肘。 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创。
2.第十九回:
(宝玉)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妄“鬼混”《程乙本》如此写,其他版本作“说笑”)了一回。
3.第二十回:
……晴雯便冷笑遣“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
4.第三十回:
宝玉上来便拉着(金钏)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 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宝玉笑道:“凭他怎样去罢,我只守着你。”
5.第三十一回:
……晴雯摇手笑道:“还记的碧痕打发你洗澡啊!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着水。……”如上 的对贾宝玉的描写,当然还有一些。只是,大家会说,这些例子,并不能证明贾宝玉确实的“淫乱”,顶多也只能如第五回警幻说贾宝玉的话: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但是,如果认为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概括其行止,也就是上面这几句话而已,那就会有所误解。我们不妨把上一段文的再前一段文读一读:
“……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舌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 一淫人也。”
比较上两段的涵义,可看出:“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就是“意淫”的具体表饰。而“意淫”的实质,却是紧接着“情而不淫”之后的那些话。所以,警幻才在最后“总结”说:“吾所爱汝者 ,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我深以为:上面提到的警幻的那些话,才真正表明:曹雪芹正是通过那些话,“从‘表面’到‘实质”,对贾宝玉的“品行”,以简短的文字,作出全面的概括的。所以,我觉得:对贾宝玉有“特 别好感”的读者,不妨仔细认真地“品味”一下警幻的那些话,从而体验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的心灵和行止。若如此,则对于贾宝玉的一切的一切,是能够得出准确的结论的。
结语我在这里再一次地为贾珍分辨,实在是希望大家对于《红楼梦》中曹雪芹所写“秦可卿和贾宝玉”之间的“不肖”,能够充分的理解,把贾珍“私通”的罪名删却,还贾珍以应有的本来面 目。
理解《红楼梦》中贾珍的真实情节,其实就是理解曹雪芹的本意。我们研究《红楼梦》,如果在其情节上,把曹雪芹的本意弄错,岂不是对《红楼梦》的极大的不尊重,对曹雪芹的极大的不尊重, 岂不是在《红楼梦》研究工作中的重大失误。
在这篇拙文中,我虽然对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依照曹雪芹的原文,提出了我的分析和认识,但由于曹雪芹的“妙笔”下“生出的花”,实在是“千变万化”,往往难于识其真面目,我的看法,难 免有不当或偏颇之处,望识者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