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谷深,鲱鱼奔,银梭集雨,织游不渝,渔歌子,放天下,行空浪飞一丈霞,西海映日浩无涯,载青洲,浣汐沙,黎明丘漠,幽幽吾家…”华珠挽袖,紫气东来,湖绿的碧眸,齐肩的短发,独坐一方,轻歌吟唱。
风起流烟,漫漫黄沙,淮婴落袖站起身,扶柱凭栏眺望,没有漠黎西海的碧波汪洋,兵戟穿骨,流离焦土,放眼城垣八方,只见横尸残挂,不知有多少战死他乡的丧魂无家。
“命如草芥,化骨焚灰。”年复一年,她游历青疆沿线的郡县城庄,所行所见,无不堪比百年鲛族之祸的惨目哀哉,此情此景,更是令她难抑悲楚的日夜思乡,“昭昭天下之大,奈何已再无我家。”风滚成涡,扫地升空,行旅的青影幻灭不见,方圆十里,重归阒寥死寂的空城一座。
太昊两千一百九十七年,高午宣战,进军西青,两国交锋青疆沃野,兵戕僵持无休,庶民死伤屠以百万计,五年间战火四起,殃及邻邦。珂,代,宛,朱,邢,宜,石,七国陆续参战,火药引索,自大陆西南而起,国与国之间,干戈纷争逐年扩散,涂炭九州。
乱世昏黑,革马捍卫,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乌裘帐,绛紫封,展翅盘尾青鸟徽,紫荆绕木梦魇回。“报~”赭黄胡袖的黑革铁甲,抱盔翻身一跃下马,归来的副将掀帘入帐,单膝跪地,“回禀将军,属下连夜往返,已亲自前去探过虚实,忆水之端前后五里,并无敌国兵马驻扎,亦无任何人烟滞留的迹像,此地驻军,唯我西青,将军尽可放心。”说完,副将息声抬头,望向屏后堪堪坐起的挺拔长身。
“如此。”温雅的轻音淡淡,烛光下的屏风倒映弥烟灯影,明暗摇曳,披衣端坐的将军却是深思如塑,一动不动。
将军不言,副将不起,里外耗过半刻,终是听得一声叹息,“罢了,既是境外无人,也无甚可再担忧,”缎发滑落肩头,年轻的将军抬头道,“阿黎,今晚你已辛苦整夜,不必在此守候,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喏。”阿黎遵命起身,退行出帐,临走时不忘回头一劝,“郎君,这几日里你尽是忧心忡忡,想必亦是不曾睡好,此番既是已得安心,今夜也请郎君好好安歇,珍重身体。”裘幔落下,阿黎抬手揉揉酸涩的肩颈,转身踏夜色离去。
“珍重身体。”喃喃无力,星遥垂首于膝,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倦怠与疲惫。青宫三代重文轻武,如今朝堂上能懂得领兵打仗的武将已是寥寥无几,正因为如此,倘若不是战地调遣急需用人,他也早该被群情激愤的国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哥哥。”当年谁能想到,由兄长失职引发的这场战争,会蔓延至如此疯狂失控的地步,泱泱华夏九州,就此沦为火烧血染的人间炼狱。
夜阑无声,落幕熄灯,星遥解下外衣,入榻合被躺下,静静浅眠。月黑风高,如芒在背,那种冥冥中被人监视的感觉,仍是阴魂不散。苍茫的眼睛,探究的目光,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是谁,谁在看着我,为何要这般缠着我不放,你究竟是想要看到什么,“走开!”噩梦惊醒,半身乍起,榻角叠放的盔甲滑脱,连锁牵扯铿锵滚落在地。“咚咣叮啷。”金属碰撞四散,闹出阵阵刺耳烦心的动静,星遥循声回眸,蒙蒙望着乌玄一地的沉重冰冷。
「如今的我,通身所有的体肤筋骨,无不沾染硝烟的污秽,浸透腥红的鲜血,可手中的剑,仍在杀戮屠行,日取百命。心,早已麻木,已是举目无亲,形影单只,无论再变得如何不堪,也不会有人来为我惋惜难过。白水鉴心,抱瑜握瑾,曾经那个赤诚忠纯的自己,也再没有人能会为我记得。」
忆水西流,九世云烟,日暮沙舟,生死由天。
“喀。”金钩趾爪,四足沉稳落地,虎纹马首的灵兽破空而降,携主背座鞍鞯,赤焰扬尾,“主上。”雪面的座骑闷声开口,轰隆如雷,“方才那骑凡人来的蹊跷,夜半出营的往复巡察于此,莫非是在寻我们不成。”鹿蜀问过这番,回望背上的红衣甲胄。
漆黑乌橡的木雕,蒙面一片阴影,全不得见仙者的容貌,无底深渊的面具,仅开一条划裂的狭缝,射出两道锐利如电的精光,“哼。”仙者仰天一嗤,展袖拉起繮绳,“饶是肉眼凡胎,竟也能发现我的所在,此间果然有异。”仙者策马转身,落手挥鞭喝道,“君上有令,忆水西青,但凡有非常之象,一旦察觉,务必速速回报,我们走。”“喏!”四足生风,鹿蜀一跃腾起,踏空乘云而去。
繁城锦华,四季飞花,有酒无月,风檐夜话。
“啧啧,饶是天下大乱,人间这些权贵望族安居的地方,倒是还能落得半分清静。”西青王宫六角高阁,屋顶摆出一方酒案,赤红的广袖一手执壶,凭杯自斟,“金银满座,好酒好肉,也难怪那些吃不上喝不上的午人,拼了命都想过来打劫。”美酒一口尽干,红甲指尖的五指并上,就着五珍烧炙的铜盘,撕下喷香肥嫩的鸡腿,咬在嘴里滋滋有味的啃。
“西青以务农为国本,尚文怠武,是以此地军民,远不比高午牧族强蛮凶悍。”青红战袍,拂风翻摆,“昔川郡屠城已是在即,你还在这里悠哉悠哉的喝酒吃肉…”赤冠束发的青红武将,忍无可忍的回身落指一斥,“祝融,你到底是在搞什麽。”
“唔?”祝融讶异的抬头,口中塞的尽满,有话也说不出,毕方满腔窝火的瞪她,直待挂在她嘴边的鸡腿越转越小,肉离骨见,全数不剩的安然下肚。“当。”丢骨入盘,祝融口腹满足,欣欣然提起酒壶,再斟满一杯。“喂!”鸟儿炸毛暴喝,如雷贯耳,眼前繁城的夜景不见,霍然冒出满面通红的横眉立目,咄咄逼人的冲进她的视野。
“呵呵。”祝融视而不见的一饮而尽,仰首望空,满天的乌云阴沉厚重,幅广如幕的遮星蔽月,“想我重黎一世英明,居然还能养出你这呆傻的蠢货。”乌眸冷却黯淡,犹如荒野鬼窟的食人沼泽,冥闇的抽吸四周浓浓的夜色,“好在,还算是傻的有用。”
“哈?!”毕方怒,角靴凌空抬起,上去就要给她一脚,“出言不逊,士可杀不可辱。”“唉,好烦。”祝融握掌执剑,弹指推柄出鞘,沉钝的乌锋直线飞射,不偏不倚,正敲打在毕方面额,“砰。”
“嗷~”红灯隆隆,鼓出一枣,毕方抱头呜呜吃痛,“拒谏饰非,虐待动物,你这无道的昏君…”“安静!”祝融忽然警醒的推开他,即刻撑地起身,望着前方幽暗的夜空,“有人来了,莫再与我胡闹,快点变回去。”
“沓沓沓。”话音刚落,便听得声似闷雷的蹄声阵阵,浓墨阴霾的天幕遽然撕开流焰的豁口,红纹白面的鹿蜀自异空的天火中嘶鸣而出,背驼红衣甲胄的带刀仙者,长发盘绞,煞气轩昂,容颜尽掩无底洞般的乌橡面具,目光却是冷峻锋利如冰锥钢刺,自那横划的裂缝中叮叮射出,“喝!”
来者己衡,火行道人,位属南岳战神之赤魂八骑。
“末将己衡,参见君上。”炙烈的红衣自半空翻身而下,顿地俯首,稳稳跪膝在祝融身前,鹿蜀四足落檐,敬畏的匍匐其后。
“哇啊~咚咕咣当。”还未等祝融赦他起身,下面便传来一通砸锅卖铁般的喧嚷噪音,在这万籁俱寂的三更深夜里,乍然闹腾的格外响亮。夜半敲锣,鸡犬不宁,然对此惊扰万分的下方异状,祝融与己衡头都没偏一下,倒是二人身后的鹿蜀伏地皱眉,嫌恶的翻个白眼。
又是毕方那白痴。
身为天界的座骑,毕方算是十分特别,然而他究竟特别在哪里,却是无人能想的明白。这厮生来独腿,走哪摔哪,且脑仁迟钝,白目的天怒人怨,一只废柴至此的破鸟,怎麽看都不是能胜任一方帝君骑乘的最佳候选,然而君上却独独对他偏爱有佳,千年不渝的非他不座,且无论他闯出什么祸来,也皆是一概包容的既往不咎。
「他凭什么!」鹿蜀满腔嫉恨腹诽不止,脸皮抽筋磨爪咬牙。“起来吧。”祝融此时终于发话,挑指示意己衡起身,“大半夜的来求见本君,可是有急事要奏?”祝融踱回案后盘膝坐下,目光定定的看他。
“喏。”己衡抬起头来,拱手道,“啓奏君上,末将于西青境内探察三月,已清楚查明此地五年前的请战之因,与斟毋,妘生所言尽数吻合,并无他见,然前日末将沿忆水巡游之时,却是被突来的凡军彻夜寻访,而其所归属的兵马部队,正是当年兴战的尚平府禁军。”
“哦~”祝融放下酒盏,兴味盎然的咬颗花生米入口,“呵呵,道行如你,竟还会被他们识破行踪。”脆生的果仁齿间碎裂,来回研磨有声,“这可如何是好。”帝君陷入沉思,己衡心底忐忑,屏息垂头再不敢言。
神洲大陆,九国混战,自赤帝率领南岳八骑出关下界,便即刻令他三人留守青午边界日夜监视,剩余五人则遣去那七小国轮番勘察,曹坤,彭驰,禿纨,董习,芈兢,他们所带回的消息也无不如出一辙的毫无异常,所有这些参战的国家,究其初始的战因,不外乎是为争夺土地,水源,财富,牲畜,人口,尽是凡世贪欲最热衷的利益之争,除此这些,再无他状。此次战事除涉及范围过广,耗时过长之外,无论从何看起,都是人间再平常不过的周期性庸人自扰。
“尚平。”湛然回神,祝融扬唇讥诮一笑,“心之所尚,平安是福。”她笑过便端起酒盏,掷声冷冷道,“既是如此,你便回去那支禁军再查,无论是谁,给我找出那个人来。”
“喏!”红衣领命腾起,回身上马升空,“哧。”抡臂划出长刀,赤焰汹涌的漩涡割刃破开,鹿蜀四蹄齐飞,奔腾的冲入火中不见。
祝融凭杯望夜,待眸中的火光消失,垂下眼睫,浮起不解的疑惑,“饶是凭他们几个,居然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长指提起酒壶,隐隐的按陶有印,“此间情势,委实不妙。”沉吟的帝君忧心忡忡,与此同时,十丈之下的青宫殿前,吐舌外挂,双眼打叉,被完全遗忘的某鸟,正在悠悠醒转。
“唔…”收翅缓缓**,毕方吃力的撑腿起身,摇摇倚着墙垣扶伤站立,“祝融,你个人渣。”瞠目抬头,毕方恨恨的遥望大殿飞檐之上,那方凭案独坐的流霞红影。
头晕脑懵,浑身是枣,这已经是他…第三千九百五十二次被她甩脚踢飞,“你……”浑身的筋骨都错位,肺腑剧痛如撕,毕方龇牙咧嘴的吐不出下文,终是虚脱瘫软的绝倒在地,“祝融…”
千年如水,流逝不返,往事如影,步步随行。
“痛…”站不起来,无论如何,他都再也站不起来,被吞吃的右腿,断处伤口的鲜血,混合岸边的黄泥,入目一片丑恶狰狞,惨不忍睹,一如只剩下半条命的自己,任谁都不会想来多看一眼,可是…
「我不想死。」
春雨绸缪的冲刷,洗不净岸边的青黄斑驳,遍地都是他被撕落的羽毛,而身上**肆虐的饕餮,仍在暴敛癫狂的扯咬,仿佛要将他所有求生的希望,就如这般一根一根的,丝毫不剩的全部拔除嚼碎。
“住手。”圆睁的青眸泛泛盈满,涓涓奔流的淌落入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自己的泪水。失血过多,身体已是渐渐冰冷,模糊的视野中到处都是水,血水,泥水,还有自仇敌口中滑落不止,浑腥的令人作呕的,化骨涎水。
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本就是这天地间,所有众生都无法逃脱的命运轮回。忆水河畔的露露青鹤,身为弱者的一生,从就不是他选择的开始,也永轮不到他去选择如何结束。
血涸泪断,殒命无声,此世今生,含恨而终。
“人心,向来就是这世间最不可靠的东西,是以自一开始,我便选择最为可靠的那条路,一直走到如今。”
“里希,你不必替我难过,怪只怪我,从来就没有对谁去托命信任的勇气。”
冥冥黑暗的混沌中,朦朦胧胧的有声传来,婴孩的哭泣,母亲的温哄,男人的叹息,然而,他却唯独只能听清,那个女人所说的一切。
“你是谁。”再度睁开眼睛,已是看不到那片生死于斯的忆水河畔,乌玉的眼睛,明艳的面容,笑意盈盈,“呦呵,这麽快就醒了。”神采飞扬的明眸,忽的落下暗沉,吞噬如渊的深邃不见底,“你果真是…太想要活着。”忽明忽暗的眼神,不知所谓的言语,我看不懂面前的女人,便落目回望自己的身体。
前后无喙无尾的空荡,浑身竟是莫名的触肤光滑,“哇?”愕然惊奇的坐起,掀开被子细细打量自己,“这是…怎麽回事。”双手双腿都在,左右配件齐全,却是全不能适应,折腾一番的想要起身,却最终叽哩咕噜的翻滚下地,“咚。”
“啊哈哈哈哈~”明亮清朗的大笑,伴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瞧瞧这傻样,身为上神之尊,莫不是连走路都不会麽。”锦衣红袖的手腕伸过来,关照的凑到眼前,“呐,我扶着你,试试站起来。”
“呃…好。”懵懂的抬起头,五指分开,我顺从听话的伸出手,搭搀握住那只送炭的温暖。
那时的我,全不知何为飞升仙道,妄论能识得这天地间至尊的上神之名。那时的我,心中最高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够转世为人。那时的我,如何也不能明白,自己缘何便就此化作人身。唯一能搞明白的事实,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忆水青鹤,感谢恩…”话出一半,便被阻断,修长的双指,并起重重按上我唇间,“我不是你的恩人。”语音带愠,她竟是在生气,生我的气,“呃,对不起,阁…阁下请息怒。”
不是恩人,难道会是…“主人?”弯颈偏头的试探一唤,却又是给叫错。“不敢。”织锦霞衣的女人摇头退后,避开直视的侧过脸去,红唇微启,声细如蚊,“祝融,我是祝融。”
“祝融。”
不是恩人,不是主人。
祝融,她是祝融。
祝者,大也,融者,光明也。南岳重黎,睿智通天,成纪七百年间,率其所属衡阳八姓,自南疆西迁内陆,跨忆水合入女娲部,力协娲皇一举击溃水神共工之叛军,功德无量。反贼共工,奔逃无路,抵死身撞不周山,擎柱毁,青天漏,致异界灾火倾泻凡间,焚毁八方。娲皇采石补天,重黎留得火种,自此受封赤帝火正官,赐姓祝融,执掌六界光明…
“啊!”青铜灯笼失措翻倒,倒出一声尖利拔高的惊呼,“来…快来人呐~”话刚出口,便立觉失言,惊惶自抽的宫侍扯脖嚎叫,“哦不…都别过来,快跑,大家快跑!”青羽流焰,尖喙鎏金,毕方浑噩苏醒,睁开疲惫沉重的双目,油火灯笼的橙黄光晕,在眼前漫无目的的浮游摇摆,涂抹化去昏暗飘渺的往昔碎片,映入春夜青宫的一派恐慌混乱。
“毕方,那是毕方啊,赤帝战神座下的火灾之鸟,竟然会夜降西青国都,快…速速快去禀告吾王!”鸦雀混杂的唧唧喳喳,闻风丧胆的乱成一团,毕方单腿起立,看着抱头鼠窜的宫侍落荒而逃,纷纷扬扬的四散不见。
“呃…”毕方不自觉的低头,火苗雀跃,噬木成灰,脚下尽是适才跌撞砸落的宫阁片板,已被他周身萦绕的赤魂灵力点燃,徐徐蔓延。
忆水青鹤,生本无名,却因平日里净是被祝融四处乱踹,而落火酿灾的缘故,被世人以燃火屋塌之声为鉴,呼曰“毕方”。毕方所现之处,必有火灾,是以自古便被认作是大凶之象。对此,他一直很想对那些千年来惧怕于他的凡人,由衷的坦白一句,「其实,我是一只水鸟。然后,酿灾的祸首也不是我,而是…」
“特麽的屋顶上那个混账祝融啊!喂喂,说你呢…都闯祸了还喝,快给我滚下来负责!”青红振翅,毕方一跃腾飞,烟火升空般的画夜而起,转瞬便落在祝融摆案的那座六角高脊,“呼~”赤焰灼目的青芒,绚丽迷蒙如雾,水火交融的滚沸蒸腾散去,锦袍甲胄的俊朗战将,持剑星步走出。
“铛。”铿锵有声,毕方火冒三丈的掷出剑柄敲案,点指即骂,“祝融!你个狼心狗肺的昏君,我明明都已经变的这麽快了你还踢,这麽多年左一脚右一脚,你到底有完没完。”怕人看也不带这样的,他二人毕竟神位平等,平日里给她当座骑已是憋屈,还特麽天天挨踹的被她当球踢,岂有此理。
“忍着。”祝融目光空茫的端手执杯,仿佛看不见他这番暴躁不甘的火气,淡淡的丢给他这俩字,祝融便不再多言,垂眸撑肘的倚着案几,继续喝酒。
“可恶。”位居人下,就得处处受制,毕方敛起青袍落摆入座,抱臂恨恨不平。每次都叫他忍着,若是不能忍,便不准再化人身现形,“哼。”潜龙勿用,湮没不宣,南岳之赤魂八骑,横扫千军,灰飞樯橹,驰骋九州天下扬名,而他毕方的实力,千年前便已凌驾八骑之合力,如今也仅是在祝融之下,悍勇如他的强者,却从不得被赏识重用,出战沙场。
当年她救他回来,联合成纪娲皇与五谷帝仙之力,赋予他冲冠卓绝的上神灵力,享寿万年,却绝不容许他去对她抱有半分感激,亦不容许他在她面前以人身现形,经过多少年的跪膝苦求,才勉强准他这般偷偷摸摸的化人,平日里还要维持一幅缺腿痴呆的鸟样,任那些下位的仙道,乃至他们的座骑来鄙视讥笑,身为上神之尊,却活的如此窝囊,何其悲哉!
“祝融。”泉溪淼淼的青玉水眸,照出一簇明艳静止的红影,虽自知无论如何,都无法能对上她的目光,然而自重生醒来至今,他仍是周而复始锲而不舍,徘徊尝试的反复询问,“你…究竟为何要救我。”迷茫千年,困扰日夜的问题,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一只断腿半死的河边青鹤,如何会被这独霸一方的帝神天尊,倾力贯注的挽救,并要如此顽固的近乎病态一般,相伴留守在身边。
红唇明艳,乌瞳漫夜,她的眼睛里没有他,也永远都不会有他,只要他变身化人,她便立刻翻脸不认人,仿佛故意惩罚他似的,千年冷面的心如铁石,亘古不化。
“因为你想活。”
燕语轻声如雾,她答的平静坦诚,千次万次,她从不吝惜开口回复他的意愿,始终如一的告诉他这句形同废话,不如不说的答案。
青青鹤唳,鸣宵夜啼,身处故地,心卧清凄。
抑扬的啼鸣哀如鬼哭,绵延传声百里不落,让这本就不得平静的春末繁城,更添心惊胆战。
“王…王上,您看这…”连夜赶来的詹尹官六神无主的酥软在地,天神亲临的布灾降怒,他本就无能去应付,再被那横生惨烈的哀号一吓,便彻底全没了主意。
“唉。”今夕不比往日,曾经雄心壮志的青王,如今也已是年迈花甲,苍老无力,“自作孽,不可活。”花白的长发抹额垂落,丝丝缕缕遮住那双浑浊的鱼目眼珠,“此番战事,实在乃是他高午领兵来犯,而并非寡人之所愿。”老拳枯槁的紧握,颤音含恨的捶榻哭道,“然帝神旨意断不可违,天若亡我西青,寡人…”言及至此,便再说不下去,蝼蚁尚且偷生,要他这鸿福齐享的王者,甘心情愿的去舍命抵罪,谈何容易。
“王上,不如…”伏地的詹尹官心中一亮,撑手抬起头来,“若说这祭天赎罪的人选,当年那始作俑者的尚平府后人,可是还好好的健在啊。”
“唔!”此言一出,有如雪地花开,冬去春来,青王心如死灰的面色顿时红润生辉,带着那低沉的喉咙都跟着底气十足,“你说的没错,九州涂炭,天下大乱,可那反众兴战的罪魁祸首,却至今还在我西青锦衣玉食的欢快好活,如此倾世的不公,如何能不惹得神降天怒。”
“来人!”混沌的鱼珠骤然凌厉,扬袖落指一喝,谕令如雷,“去,把那昔川郡守疆的尚平侯,即刻押送进宫。”青王霍然起身,几步踱至窗前,“明日午时,于南星殿开坛祭天,将那杀千刀的祸害,凌迟处死!”
“喏!”
君令不二,掷地如山,以命换命,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