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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人心

伦理,孝悌,道德,正义,忠信,所有这些空洞虚无的人情纲常,都远远不足以让她将毕生的信任去与之托付。在这杀人自生亡人自存的凡尘世间,催人奋起,万众一心,一切行动力量的根本源泉,是欲望,而其中最坚不可摧矢志不移的,便是那抵死强烈的求生之欲。

弥白丝线如网交织,渲染清明时节的西青繁城,浓墨如画,翠玉斑斓。辰时已过,南门大开,城中纵横宽广的通行大道,无不人迹罕至的空落寂静,炭乌墙,琉紫瓦,细雨连绵,陨落花间,桃红柳绿,润物无声。

值正午,云遮日,“升坛~~~~~~”钝锤的鼓声隆隆,犹如九天阴霾的闷雷当空,低吼轰鸣不息,撼墙震瓦,嗡嗡作响,“吵死了。”宿醉方醒,红袖掩额抬起,微啓的朱唇怨声载道,芳口温息纯然,全无半分胭脂印染,却生来便似熟透的樱桃,绯色浓浓,如沐丹霞。

“喂。”毕方曲着脖子,鎏金的尖喙左右瞄准,戳腹一扎,“昏君,快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烧过千八百个民居还屡教不改,这可好,今日终是被你踢出人命来。”毕方义正辞严的说着,嘴下暗自发狠使力,恨不得能在她身上捅出几个窟窿,借机报仇为快。

“大胆!”头顶破空爆出一声厉喝,片刻间身后蹄声顿至,“嚓。”利爪的五刺破檐碎瓦,踏火飞驰的鹿蜀从天而降,背驼红衣甲胄,手持乌柄长刀,“毕方,你这胡作非为的孽障,竟敢对君上如此不敬,还不快俯首请罪!”

“诶。”毕方不屑的弯颈回头,敷衍的撩开半块眼皮,睁目不视,并未搭理横空发难的鹿蜀,只待它背上的仙者报上名来。

托祝融这糊眼昏君之福,赤魂八骑所着服饰全部统一不说,还外带人手一张乌橡面具,个个都把脸面遮盖的铁打严实,他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好吧,就算让他们摘下面具,他一样分不清楚谁是谁,只因这八人自收编入伙时起,祝融就令他们即日封上面目,严禁以真颜示人,故而虽同僚千年,他至今都不知道这几位究竟长啥样。

“末将斟毋,有战事急报。”红衣下马,单膝跪地的禀报,“启禀君上,忆水之端昔川郡,昨日突来有变,青公所遣之宫廷禁卫,特持王令强闯守军主将营帐,落罪捉拿尚平侯连夜回都处决。”斟毋就此起身,目光如炬,“然此时正是高午攻城在即,事出突然,举西青朝廷上下,恐再无可调遣的守将可用,昔川二十万青民,边防无助,危在旦夕。”汇报完毕,斟毋落手息声,静待君音。

战前斩将,可谓是自取灭亡,毕方叹息摇头,面前倚躺的红霞锦衣,此时也终于清伶酒醒,扶案起身,“唔…”

“咣~”还未等祝融开口发话,下面又开始敲锣,乌冠紫袍的詹尹官,高举金缕国杖,朗声高颂,“成纪三百九十一年始,太昊两千二百又二年至,忆水西青,感承神恩护佑,民丰国富,盛世九州千年不衰。”至此,轩昂自豪的语气渐变,就此化作悲恸忏悔,“可叹今夕五载,青地战祸连年,殃及八方,而其乱众祸首,尚平侯府嫡传子嗣,念吾王慈悲苟且于世,带罪偷生。”

国杖顿地,指空高呼,“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昨夜幸得火灾之鸟南岳毕方,亲传赤帝警示于我西都王宫,彻城清啼,鸣醒吾王感悟于心,特此将那乱臣贼子缉拿抓获,押上神坛剐刑示众,焚骨祭天…”双膝跪地的詹尹官,声情并茂极近欲泣,宣告的颂文未止,殿前广场已是民呼群起,鼎沸如潮,“杀!…祸国殃民,罪该万死…杀了他,剐了他!…剥皮割肉,剔骨抽筋!…”

激愤汹涌,势不可挡,神坛场外扇形聚集的繁城居民无不赤眼红面,张牙舞爪,恨不得能亲自操刀上前剁碎那罪人,再喝血吃肉来浇仇解恨。

与此同时…

“呵呵~”撇去颂辞中一长串的废话,火灾,毕方,尚平侯,祭天,拣出这几个重要的关键字来,屋顶上诸位旁听的神仙灵兽,已是都各自心中有数,“原来如此。”祝融满面堆笑的执起酒杯,凭案撑肘倚坐,一幅要看好戏的期待表情。

“孽障!”鹿蜀愤愤转头,死瞪毕方;“安静!”斟毋扯繮拉它,令其收声;“昏君!”毕方脖子抻的老直,鸟头直指祝融。

“都别吵。”红袖拍案一喝,老不耐烦,浓密的长睫垂眸半掩,落下沉重阴暗的月食黑影,墨玉琉璃的明丽乌瞳,顿时化为两座森然深邃的修罗魔窟,煞气逼人。

“唔。”帝君一怒,屏退万物,鹿蜀瑟瑟缩腿,挪蹭躲到斟毋身后,再不敢出声。“斟毋。”无间地狱的目光随它的动作飘过来,红唇似血,君言无温,“昔川郡变数,我已全然知晓,回去告知己衡与妘生,无论这之后的战况如何,你三人继续按兵不动,不得有误。”滔天神权之下,凡尘众生竟是命如草芥。“喏!”声朗干脆,斟毋颔首领命,翻身跨上鹿蜀,持刀乘风跃起,遁火消失。

“哈?!”鸟嘴大张,青羽明涣生辉,浴火走出一人,毕方不可置信,横眉立目口沫横飞,”祝融你疯了,昔川郡守城的将帅临阵问斩,二十万青民还在边疆未得撤离,王公不顾神职不管,如此一来,他们不是全死定了。”叩指敲案,毕方铮铮质问心急如焚,然而任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还是完全对不上祝融的眼睛。

“让开。”玫红双瓣,如蕾绽放,“你挡到我了。”森冷的乌瞳深远如渊,将前方视野中映入的一切,全部吞噬沉没。“你…”青眸蒙纱黯淡,毕方落臂垂下手,怔怔望着那片古井死水般的沉静,面前的女人脚踏权势,三言两语便置万命于水深火热,举众生死一夕间,全不顾惜,毫无怜悯。

“呃…”记忆中右腿的裂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呼~”玄青的蒸气随风散去,孤云灵鹤单腿独立,一蹶不振垂头丧气。

祝融,这样的你,当初为何会救我。

“话说…”毕方化鸟,祝融立即展颜,蔻丹长指出袖落案,举杯嫣然一敬道,“下面这缚身待死的尚平侯,带罪五年镇守边疆,却至今都还能活的完好,想来定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他这般民愤加身的罪臣后裔,必是哪里军情形势最危险,就往哪里派去的御用炮灰,这麽多年享受这等一花独放的特殊待遇,还能骁勇领兵一直撑到今天,悍马良将,贵为难得。

“诶?”闻声一愣,毕方缓缓抬起头,青瞳似水流转,心底泛起不知名的零丁异样。祝融此人,虽在外人面前大大咧咧,然私下里军纪严明,铁令秋毫,轻易不夸人,听她这般说来,莫非…

“祝融。”独腿颠颠跳近,毕方双目放光歪头兴奋道,“莫非,你是想要去救他出来。”既是如此知兵善战的戎马之才,倘若将他放回昔川郡去临危救困,想必仍是对解围有望,青疆沿线民生可保。

“非也。”行漠殊途的驳回他这番妄想,祝融眼波一转,落在他孤立的单支长腿,“毕方,那时五谷帝仙明明能医好你的右腿,你却硬是要拒绝,可还记得为何。”水生青鹤,本就一副弱势单薄的禽鸟原身,却还宁可缺胳膊少腿,也不愿恢复如初。

为何…

青眸一紧,毕方触电般的把长颈缩回,低垂着脑袋不说话,漫漫千年,往事如烟,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那只任人宰割的孱弱凡鸟,然而当年在他垂死挣扎,奄奄一息间,所有那些刻骨燃心的仇恨与不甘,他至今都还清楚的记得,也永远都不想忘记。

忍辱留下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放在眼前让自己时时都能看的清楚,四海九州,弱肉强食,华夏天地,强者为尊。“嗒。”浊酒入腹,空盏置案,红霞尽染的锦衣枕臂后仰,暖息醺然,吐字清晰。

“我也不想忘记。”

火焰靓丽的女人,冰凉似水的声音,“呃?”毕方眨眨鸟眼,听的莫名其妙,他落败断腿的光荣事迹,她要记得这麽清楚做甚。没前没后的说过这句,祝融不再多言,倾壶倒酒再饮一杯,明艳的乌眸流光奕奕,目不转睛的眺望殿前刑场,阴阳太极的神坛正中,那脱冠披发,俯首跪地的靛青身影。

「兢兢业业,呕心沥血的舍命付出,日夜经年的保卫这些人,自己捞不到半分好处,到头来还要被他们忘恩负义的推出来替死。执念一心,枉费一生,你若不愿醒来,就只能死去。好在你的苦,已是熬到尽头,心灰意冷万念俱往,如今怕是也不会再觉得痛吧,你且安心,忍耐过这几个时辰,一切就都能结束了。」

“终于…可以结束了。”

缎发垂地,平静闭目,俊逸的唇线淡然含笑,视死如归。没有家,没有亲人,家门扫地身败名裂,此生此身,已是一无所有,留得一丝残念,一缕贱命,缅怀过去,没有明天。何必,何苦,我在这世间,早就已无处安身,苟活如此,不如归去。

八卦太极的阴阳双鱼,待刑的罪者押赴正中,阵阵焚火颂辞的神坛四周,聚众拥挤的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放眼过去,全看不到有人,只见一片熊熊燃烧的仇恨怒火,浓烈刺目的赤红如血,冉冉绕坛而起,冲向那圆心一点,与自己骨肉相连。

「星遥,抬起头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星遥…」

「站起来。」

“诶?”青眸覆水,倒映虚幻一影,“祝融,你过来看,那边神坛之上,刑犯身前三尺,冒出来的那位是谁?”毕方满心好奇的打开神识,将那道葚紫清淡的轮廓收入眼底,“喔,观其容貌,与那待死的尚平侯竟是有几分相似。”俊雅的面容,飘渺的身形,文冠广袖,绶带官靴,似是青宫的朝臣。

“…”毕方伸脖低头,望影寻思,还未想出所以然,祝融那边却是失声一笑,“青天白日,竟还能在此地见鬼出没,可是奇了。”鬼,即凡间失去肉身的非命之魂,人心生来薄弱,死后便是更弱,这些半途离世的魂魄大多想不起自己是谁,就此貌随心转的化为一众光怪陆离,自惭形秽的寻荫掩藏,他们本能的会畏惧光明,躲避人烟,直待命定的终殒之期到限,方可轮回转世。

“鬼?”毕方弯过脑袋,疑惑的看她一眼,“这人竟是已死麽,倘若真是如此,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这麽像人的鬼。”云升雾绕,青鹤化人,毕方大步流星的踱回祝融身旁,落席与她同坐。神坛烈火,万众瞩目,如此惊心动魄的震摄场面,那鬼竟还有胆现身出来,他身为九天上神,还怕她祝融做甚。

“啧啧。”祝融也不看他,垂眸落目场中,举杯致出一敬道,“心定志坚,不忌身死,想必此人生前,也曾是才智超群的不世栋梁。”侃侃帝君之言,虽是赞誉有加,却也说的轻描淡写全无惋惜,屡经沙场,战争无数,这等庸人不死,良人丧尽的无谓牺牲,她早已见惯麻木,无论面前是杀人还是死人,在祝融眼里就有如看到田边拔出来的萝卜白菜一般司空寻常。

觥筹交错,佳酿醇香,这厢祝融与毕方把酒闲谈间,底下詹尹官那套长篇的颂文也终于念完,黑布蒙面的御前刽子手,在手心里狠狠啐口唾沫,提刀向那跪地不起的刑犯走去。

春日的毛毛细雨,绵延的下个不停,滋润得宫场平坦的石砖地面光滑如镜,却映不出半点阳光,乌云满天,水墨阴霾,掷地沉重的脚步声行至渐近,二十六年过往的短暂人生在心底如电划过,眼前频出的幻境有如走马观花,一瞬闪过无数张脸,却最终定格在那年莲湖月夜,两两执手相望,一方玉露银莲的静默身影。

“阿皎…”

“午时已到,行刑~”

“哧。”九寸白铁,沿边月弯的半弧利刃薄如蝉翼,吹毛断发锋利无阻,转瞬间已是破肤入肉,手起刀落,见红不见血。

“!”

右腕的经脉横来刺痛,凛如刀割撕心裂肺,“咹…”胸口猝然起伏,急促的倒吸一口冷气,金眸怔懵的收缩扩散,粉唇赢赢颤抖,手中那簇缤纷云绕的红枝腊梅,凭空失力,翻转的滑落指间。“怎了?”对案的风兮眉宇皱起,撂杯起身过来,靠着阿皎贴身坐下,“皎儿,这是怎的,你哪里痛麽?”霜雪明华的凝脂玉腕,白璧无瑕安然无恙,若水通透的花镯冰清如晶,冻瓣永恒。

“这镯子…”风兮猎奇的斜挑眉,落袖出手,长指把在她腕间,“似是一直看你戴着,总也不摘。”忧怜的淡紫,轻绵的雾蓝,斑点星罗的绒蕊深沉如墨,行空静止,封花入玉,“倒是件难得的好物,哪来的?”

“唔。”刺骨的阵痛方消,便要面对这等要命的问题,阿皎无可奈何的闭上眼睛,埋头在他怀里,“故友…馈赠。”这是实话,千真万确,自从被他强行霸占,她与星遥的缘分,已是再无可复燃的希望。

“如此。”她答的并无异样,风兮便不做他想,银辉的目光转落,弹指敲在那环纯洁清映的水晶,“此花虽美,却是并不配你。”大手一抄,握着她纤细的腰身轻巧提起,落在盘曲的膝上坐好,一手捏起案上锦绣的腊梅,掐朵落花,为她在秀发鬓间参错点缀的戴上,“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我的女人,自是那傲雪凌霜的腊月红梅,生随隆冬去,香自苦寒来。”

郁郁梅香,悠远绵长,如羽微卷的长睫黯然垂落,半掩琥珀清茶的明眸,阿皎安然静坐的任他摆弄,默默无声不做言语。适才那阵突如其来的腕间剧痛,隐约伴着些许久违熟悉的紫荆花香,让她心底徒然泛起浑不知名的悲哀凄凉,刻骨难忘。

「星遥…」

天南地北的五年游离,如今想来竟也是仿佛隔日般的漏沙流逝,那些灯火阑珊的往昔挂念,早已从自己的手中滑脱远去,可那份和暖犹存的温雅气息,星目朗朗的音容笑貌,冥冥中好似仍旧近在眼前,却是伸手抓摸不到,再也触及不能。

“想什麽呢?”腰间把握的一紧,朦胧的视野晃入鳞闪的银辉,酩酊雾浊的梅香酒气,伴着追根究底的审视询问,蒸蒸呼面而来。

“嗯,以前的事情。”微啓的粉唇润泽似冻,眉目清静,言语淡淡,“我的过去。”阿皎如实作答,毫无忌讳,不比星遥对她过往的一切,尽是满怀兴趣的渴望了解,风兮从不曾问及她的过去,也全不在乎,说到底,她不过是他兴起抓来的俘虏,霸身强娶的妻室,凭藉蛮不讲理的欺凌与暴行得到的女人,何必再去风花雪月的与她谈什么感情。

“哦。”冷峻的薄唇隐带不悦,风兮下意识把她抓紧,他前倾低头,侧脸靠在她的波澜墨发,耳语如令,“不要再去想那些,皎儿…”修葺的长指滑过她的香腮,落在那点秀丽的下颌捏住,抬起扭转过来,正对上那双银髓森寒的眼睛,“全部忘记,不准再想。”

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人的过去,不论是欢笑还是流泪,合和圆满或是遗憾后悔,任凭是哪段过去,都绝对会比进行时的现在更令人流连忘返。而当下她人是在他的怀里,就算他二人的结合远远算不上是名正言顺,他也绝不想要被她屡屡触景生情的厌恶和嫌弃。

遗忘过去,放弃未来,已经被他夺去身体的尊严,还要将全部的心思拿出来归降上缴,毫无保留。没有双方自愿期许的姻缘缔结,永远就只是一方独霸的施加强迫,而已。

冰冷寒峭的双眸,犹如暗夜生辉的银华月色,孤独的盛开一树雪地落英的迷红腊梅,默默回望的吸引他无温的目光。

断线的春雨连绵不绝,滴滴答答的渗透青苔斑斓的宫闱墙根,生出一株蜿蜒幽紫的双生曼陀罗,节节高升的绕梁蔓爬,翻过青铜羽兽坐阵的飞檐翘角,拂袖昂首,踏瓦而立。

青鹤盘旋,凌空鸟瞰,那道虚幻渺茫的身影看在眼里,是说不出的暗淡与脆弱,落寞的眼睛,淡紫的雾气,衬着青宫深紫色的琉璃瓦,几乎就要被浩瀚吞噬的溶化其中。“喀。”单脚稳落,栖身平卧抬头,毕方换角度再看,头顶的青空黑压压一片,在那水天交融的乌云雨幕之下,儒雅的男人气宇佼然,葚紫的朝服沉静尊贵,势不可挡。

身前三尺,孤魂野鬼,身后三尺,火炼神尊。

毕方收回目光,小心放下背上的人影,披散的缎发,靛青的残衣,气息微茫,恹恹若绝。“喂~”狭长的鸟喙轻轻点戳,试探想要呼唤他醒来,“醒醒,才切几刀而已,不至于这就要死吧。”殿下的广场乱成一片,大呼小叫的四处奔逃,然而他所身处的这厢十丈宫檐,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

无声的僵持,震撼的对峙,幽冥迷雾绽放的葚紫曼陀罗,与深渊魔窟燃烧的炙烈火焰,窒息压抑的笼罩这方六角高脊,活活将他们锁在与世隔绝的囚牢密室,睁眼所见,只有两双摄人不能直视的深邃黑瞳,闭上眼睛,便只能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搏动,毕方带着星遥卡在这二人中间,只觉浑身好似压石灌铅的沉重难移,血压飙升,呼吸困难。

“呃…”这股对视的气场过强,毕方憋的头晕眼花,几乎要犯出心脏病,青蒙的鹤头皱眉难受的垂下,“喂,兄弟你醒醒,叫你家那死鬼赶快退下,这儿可不是能由他逞强的地方,当真惹毛祝融,可就要被她放火烧的魂飞魄散,永无投胎之日了。”浑身的血液就快被压制的逆流攻心,这俩人再不歇歇眼睛,他就要先挂了。

“呵呵~”朱唇含笑,祝融乐呵呵别开目光,悠悠落在毕方憋气扭曲的鸟脸,“他万念俱灰的早已不想活,如何能被你说两句便叫醒,生无可恋的自求了断,你又何必凭己之见而驳他的意愿。”乌玉的眼波琉璃宛转,祝融仰面朝天,嫣然一叹,“不过,既是已被你这不省事的傻鸟救来,也是送不回去了,如此,我便勉为其难的收下吧。”火焰的霞衣敛袖落座,摆案执杯向那伫立的淡影一敬,“这般安排,阁下可是满意?”冒雨站这老半天,她也早已是不耐厌烦,既然拗不过这铁打的固执鬼,不如便趁机找台阶下去。

话说至此,攸关他兄弟存亡的生死危机已是迎刃而解,文冠朝服的男子垂眸俯首,抱袖一鞠,“感尊恩惠,永世不忘。”儒雅的嗓音温文柔润,清淡飘渺的宛如他愈渐消逝的身影,慢慢与身**瓦的绛紫融为一体,就此化空不见。

“呼~”鹤,鹤,鹤,曲项向天歌,“终于走了。”毕方如释重负的起身,回头冲着祝融咧嘴一哂,“事无绝对,天外有天,想不到凭你这等万年修罗的煞气,居然还会输给凡间的死人。”距离产生美,但凡不是与祝融朝夕相处的神仙,多半都会对她高调的人品赞誉有加,而毕方,却是唯一有机会真正了解她的人(鸟),“可是奇了,就你这睚眦必报的牛角小心眼,能如此三两语便放过那当面挑衅的死鬼,当真是前所未有。”

幽冥的墨珠暗沉入夜,无星无月,浓密的长睫缓缓升扬,抬眸望住毕方,清朗的铃音字字落泉,“撑不住的明明是你,何曾会是我输了。”带着这等无能的废物,才会被人趁虚而入,无奈护短之举,何来是她想,“不过。”似血的红唇悄然一勾,若隐若现的露出点点玉白晶莹的贝齿,“你一心想活,他却毫不畏死,遇到这般无所顾忌的舍命之徒,会输也是必然。”

凡间的鬼魂转世,并非回命重生,奈何桥上那碗用来洗去前世记忆的孟婆汤,便是彻底毁灭过往人生的致命**,人若是没有活过的记忆,便等同一世的死亡,何必为一场不是轮回的轮回,而患得患失这缕残破的游魂。

“倒是聪明人。”祝融悠悠的打哈欠,慵懒的倚身坐倒,流霞的广袖宽阔如幕,于那方乌木光滑的矮脚案几,沿边盖上一片火烧血染的灼烈赤红,“退避鬼神,无所畏惧,只因处在他如今所在的这般境地,早已是没有什麽可以再失去。”沉静幽暗的目光,无声的穿过丝线交织的无根雨水,那厢闷声不吭的毕方身后,隐约可见片缕靛青纹绣的碎锦,黑缎流泻的乱发,刀刻斑驳的伤痕。

“啧。”长指点案,祝融月眉斜挑,略有悻悻抬起下巴道,“话说,你这鸟儿莫不是太过闲在,凡人的命数灾劫也要亲自插手。”当初捡回这青鹤来养着是非迫不得已,如今这鸟儿又捡回个半死的累赘来塞给她,这是在闹哪样。

“你管我。”毕方咬牙别过脸,犹自不甘恨恨道,“谁像你似的没心没肺,几乎害人命丧黄泉还能这般心安理得的喝酒消遣。”脚下这重伤昏迷的青国武将,终究是被他惹出的祸事拖累,要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人在神坛上被剐死,于心何忍。况且,他也很想能藉此体验一回,救人于临终危难,究竟会是什麽滋味。

“喂,祝融。”毕方单膝憩卧,收翅偎在星遥身边,石青的水眸澈澄碧玉,不见半点霞衣的红艳,并未映出她的影子,毕方抬头不视,空望乌云天幕下的阵阵雨雾,“你曾经,可是做过什麽对不起我的事。”

救人忌承恩,情理说不通,然而现下轮到他也去临危施救一把,竟是能有些明白她当初这种忌讳感恩的心态,倘若是正如他今日这般,挺身去救起一个几乎被自己害死的人,于情于理,他哪里还敢再去承受人家的恩谢。只是,祝融她身为堂堂的南帝神尊,却是会对他一只河边水鸟做过何事。“嗒。”酒盏置案,长睫落幕,祝融缄口不语,双目阖闭。

“…”毕方骨碌的转过青眼,左右上下的打量她,这般沉默以对的形容,莫非果真被他说中。“呼~”红唇微启,道出一声叹息,苍白的皓颜仰面向空,任由淅淅沥沥的雨线点滴刺肤,蜿蜒划腮而落,“自己的命,定是要靠自己去保住,若是等到别人来救,这命便再也不是自己的。”悲欢离合的三千年,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头顶上仍然还是这片不见日光的乌云满天,就连这场断续磨人的清明春雨,都不曾与当年有半分的改变。

万丈天地,霖露相连,朦胧飘渺的雨幕烟雾间,清晰的浸润些许淋漓创伤的血腥之气,这味道于她来说,已是熟悉的常年如影随形,日夜寸步不离。祝融抬袖掩额,试去面上纵横交错的雨水,视线定在那股血气涌来的源头。破碎的靛青深蓝,斑染的彼岸殷红,无声无息静如尸骨,便是周身已淋透刺骨湿冷的雨水,深深的渗入那些新鲜暴露的伤口,他也是这般死寂的闭念睡着,不肯醒来。

“真是麻烦。”祝融无奈别开眼,长指探出袖口,捏起身前酒壶,就着银丝断线的春雨倒下一杯浊酒,“已是不愿再站起来,还留他这条颓败的性命作何,无助不起,失助自弃,扶持这等没用的人,终究是白费力气。”冷冽的雨露坠落叮咚,嘀嗒投入波澜荡漾的酒液,弹起酩香圆润的晶莹升空,各自笼罩一轮天地囊括其中,大小错落,此起彼伏。

祝融执杯不饮,痴痴凝望空中起落的酒珠,看着它们乾坤颠倒的映照万物,潜心竭力的飞升到顶,再无一例外的跌回原地,尘归尘,土归土,雨浸红袖,泪隐长河。

「重黎,你可是我们部落唯一的希望,不要哭,忍一忍就过去了。」皱褶的糙手挽绳拉扯,让女孩身体间环绕的藤条,荆棘狰狞的收紧入肉,仿佛她仅是只野狩捕获的猎物,命归他属。「水神天尊,这是南岳部族里最聪慧出众的孩子,三岁成诗,五岁行文,所书兵法十二章,机智如虹,曾助我南军大败东蛮,收回千顷土地食粮,富足一方,此女为本族百年一见的至宝之才,四海九州绝无仅有,今日奉天开坛,特将其肉身尽献与神祭,望天尊消纳息怒,放回莫河之水,留我南岳万民一条生路。」低声下气的垂颜求告,呓呓喃喃轻如蝼蚁,绵绵无力,干裂的河床支离破碎,前后望不到头,两侧高地的岸边密密麻麻的聚集南岳所有的族人,各个尽是面黄肌瘦,破衣烂衫。

耳边回响震撼无休止的沉重,那是祭天大典召唤神明降临的鸣钟,亦是逼着她命殒黄泉的丧钟,岸上的族众无不全神贯注的翘首等待,沟渠深陷的眼窝里全没有她的身影,这些都是曾经以她为傲的族人,前仆后继的想要来与她的家族攀亲带故,却如今…

「啪嗒。」

泪莹划落,点滴入土,转瞬便被焦渴的土地吸干不见,不留痕迹的抹去她临终的鸣冤。蜷缩的阴影直立拉长,苍老的女人将她从头到脚都捆的结实,径自站起身来。「母亲。」女孩的头颈已是动弹不得,一双泪眼模糊,仅能看到生母的半侧形影,就这样头也不回的漠然离开,随着族中的祭师一起搭梯攀回岸边,与守候在那里的所有人一起,期盼的等待她的死亡尽快到来,以换得他们明日的希望。

“喂~”狭长的金喙落案一戳,毕方这厮,不知何时已经近在身前,侧眼望着祝融道,“我说你看够没,看够就快喝,咱们该上路了。”盏中承接的春露雨水,已是满的几近溢出边沿,祝融却仍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发呆,“真是的,大白日的发梦想什麽呢。”这女人,方才答非所问的回过他那句,就突然一声不吭的拂袖背过身,端着酒盏神游天外去了,岂有此理。

“上路?”经年不见的思绪被他打断,祝融此时已再无酒兴,玉腕随风一转,反手将那杯酒水洒落屋檐,“你这鸟儿,没我的行令也敢擅自乱跑,此间本无事,你倒是往哪儿去?”

“谁说无事。”毕方小心驼起脚下的伤者,回身没好气的抻脖道,“这人便是暂无性命之攸,也是伤的不轻,我得尽快带他去药王谷求治,你这昏君,别在那边磨蹭,快些上来吧。”毕方说着,已是背着星遥凑过来,长颈低垂,俯身邀她上座。

“呵。”祝融好笑的摇头让开,不屑一顾,“不过是半死的残命一条,竟然还妄想要本尊亲身与之随行。”雨润湿斑的红袖抖开,祝融懒散的朝他摆摆手,难得大度道,“真这麽想去就自己去吧,我准了。”祝融说罢,侧过身去凭风看雨,再不搭理他这厢。

“啧啧。”无情无义的女人,毕方拧着眉间,直起身抱恨不平道,“如你这等毫无半分慈悲之怀的虎狼之女,德行尽丧,妄论人心所向,当初却究竟是如何被推举至南岳帝尊,你凭什麽?!”立目怒斥一番,毕方振翅而起,一跃直上,他并不期许她会对此做答,便也不再耽搁,青翼腾飞,载着背上昏迷的武将,朝着西谷的方向,乘风神隐而去。

「实力。」

无声无息,唇型送语,祝融弯眉浅笑,平静作答,雨中飞舞的锦霞红衣,在头顶暗沉无际的层叠乌云下,如火点燃般的灼目明艳,背离毕方飞走的方向亭亭独立。

「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哪能去依靠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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