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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固守 vs.改变

乾坤斗转,天人永隔,家国陷落,余命几何。一生的顽固坚持,一世的悲欢离合,到头来什麽是对,什麽是错,所有的孰是孰非,你争我辩,均早已不分轻重亲疏的离世入土,化作那雁过无痕,花落无声的浮云一场。

“阿皎!”阮石袍袖翻起水纹,云淡的身影划浪破雾而来,阿皎回眸,看清来者的面容,“哥哥!”

雏燕归巢,亲鸟鸣霄,“啪~”还未及投身扑入逸潭怀里,脑壳正中已结实的挨上一记,“呃…哥~”

“回去再教训你,此地不宜久留,快跟我走。”逸潭避过阿皎右肩的伤势,将她打横抱起来,“舍妹已无恙,然天险犹在,以防不测,大家还是赶快撤离这里!”

“阿霖,还愣着干什麽,我们走了!”鮗霖远远落在几人身后,一动不动的杵在白雾弥漫的水域中发呆,逸潭抱着阿皎游过去,甩尾扫他一记,“醒醒,看什麽呢。”

“嗷~”鮗霖吃痛醒转,呜呜蜷起身揉着鱼尾回头道,“是…是她来了。”逸潭抬眼,适才汹涌的泡沫已经溶解化去,仅剩丝丝缕缕弥白清淡的流雾,在水中浮散游移。

轻纱拂起,迷红珠现,腻鳞滑闪的黄金蝠鱝展翼翻飞,温顺的缓缓游近,背上的海蚌通身光润如玉,行纹如虹。封闭良久的蚌壳现已敞开,边沿还流淌些许残余的七色晶泡,粉嫩的软舌铺展如榻,卧坐一弯长发杏袍的人影,玉颜半掩,明眸榴红,她无声无息的端坐在三人面前,垂头不望,却精准的抬起一手,伸向逸潭怀里的阿皎,似是邀请的姿势,停滞在半空不动。

“阿清…”逸潭哑声一唤,吃惊不小。宁可饿死也不出门的鮖清,居然会出现在这里,这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灵兽,竟然都是在被她所控,仙灵界的力量远胜凡界,能够驯服精灵的只有神明,而鮖清却是南海所有的幸存者中,唯一连习武都不曾的深闺女子。

“诶,这是阿清?”阿皎听到他那声唤,赶紧转过头来,上下左右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位蚌中静坐的半面姝姝,这是自她出生起,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传说中的万年宅鮖清,且伊人此次居然还是为救她而来,实是满心荣幸之至不胜言表。

她还没看够,那蚌的斧足已经伸过来,“嗯…”阿皎只觉腰间一软,立即就被牢牢的卷住拉进去,她慌忙回头看,逸潭与鮗霖的身影已是瞬间逐流远去,随之眼前“砰”的一暗,蚌壳关阖无缝,啥也看不到了。

“喔,她带阿皎先回去了…”逸潭这才明白鮖清的意思,这女人只字不吐独行避众的性情还是没变,“罢了,我们也快些走吧。”说完,他深潜展开袍袖,振尾凫流南去。

“清清…”日思夜想的人儿方才就在面前,却连半个正眼都没抬给他,鮗霖觉得很是受伤,自上次无心误入她闺房的那日算起,至今已是有大半年没能再见到她的面,鮖府叫门不开,他又不敢擅闯,于是这数月里他天天给她写信,虽然伊人一封都没回过,他却从未气馁的日日守在家中等着,“呜…被讨厌了。”冰蓝的浅眸里雾影弥漫,鮗霖噙忍泪意,绵软无力的跟在众人最后。

水下发生的这些,风兮是不知道的,蛇类一族天生近视,他也不能免俗。“可恶…”他现在心底很火,逮到嘴边的猎物,居然就这样自说自话的跑了,且跑的天经地义,让他无理由再去追究,自此与他撇清干系。

命悬一线,阿皎逃的急不择路,也因此留下后患无穷的纰漏,她本该找机会引风兮亲自扔她下去,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世人皆喜对他人主导的计划各种心怀不满,然对自己作出的决定往往舍不得自行推翻。一点小失误,让她终身都没有得到解脱。

“混账女人。”风兮骂犹不解气,抄手自怀中扯出条避水符咬在口中,扬手振袖一挥,云驾轻启,带着四周氤氲环绕的白烟雾气,缓缓的自高空中降落下来。

南海水清,一望见底,待云驾靠近水面停下时,风兮自轿中探出脑袋,柠黄绮丽的珊瑚鱼群自他眼前欢腾的游过,他环顾一番,没看到那女人的踪迹。

“扑通。”帘一掀,他干脆跳下去,倾身沉入海中。水中清亮明晃,细砂卵石铺底,周围尽是植被缤纷的五色礁石,正是适宜暂避藏身之处,“哼。”风兮冷笑一记,提步走过去,打算就近四下找找,足底却突然踏上尖利的硬物,“哧。”

风兮皱眉,挪开那只脚抬起,伸手将那刺中他履底的异物拔下来,这物摸着边缘锋利带齿,他捞起在手心里细看,白银包镶的鲨鱼牙佩饰,上刻有隶书一字,“皎。”

返家,返家,家在何方。近在咫尺,远在天涯,游子侠行,四海寻良,当年可以那般满不在乎的离开,如今又是为谁不顾一切的留下。孑然一身,无所依傍,有你所在的地方,便是我心中的渴望。

魬城,魛府。

阿皎在榻上躺到半夜,才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不用起来看也知道,能在当天赶回来的,除了鮗霖不做他想,“砰。”遥听是客房的门响,随即便是了无声息的安静。

“他竟是就这样回房睡麽,也不过来打个招呼…”阿皎有些悻悻,毕竟她也是强忍睡意,眼皮打架的在等门,不过转念一想,便体谅释怀,“他是赶路游回来的,自是比我累倦。”阿皎想毕便熄灭荧灯,拉拢榻前重锦三层的帷帐,躺下来安歇睡去。

她也是累极,被俘的这几日,身边守着那条毒蛇,根本没一天能睡得安稳。这次能平安的逃出来,多亏鮖家阿清的鼎力相助,这位生来便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竟会拥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超凡力量。如她,如淮婴,如自己的父母兄长,为所有这些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至亲友人,也为这份人生得来尤其不易的自己,一定要变得更强。

忧劳过度,骤然松懈,阿皎一口气睡到隔日正午,逸潭与其他人尚未归来,鮗霖身为无业游民,便暂时担当她的保姆。

“你这是怎了?”阿皎久不得食家珍的鲜香,心满意足的美美用过午膳,放下碗筷才发现对面鮗霖的餐盘几乎纹丝未动,“你没胃口麽…”浪费可耻,小手隔案一伸,自他盘里捞起葡萄紫的鱿鱼圈过来,旋转着小口吃下。

美食下肚,阿皎吮指舔舔,自觉意犹未尽,抬头再看某人,居然仍是双目茫然的呆坐,一声不吭,这是在闹哪样,“鮗霖,你有心事麽?”她起来绕到他身后,就着那方僵硬的肩膀推手摇摇,“说来听听,别自己闷着,你可是想家了?”

“砰。”鮗霖本就失意沮丧魂不守舍,被她这一突来的推搡,身体酥软一歪,就这样失衡瘫倒在案,滑顺的尾束长发落肩垂下,清浅的蓝眸黯然无神,“清清…”

“卿卿?”阿皎闻声一愣,“唤谁呢…”这家伙此般失魂落魄的颓废败相,莫非竟是为情事所困,“嘻嘻~”两手齐拽,阿皎兴奋的拉他起来,“你可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何苦自伤至此,你倒是与我说说。”小姑娘家的八卦之心不起则已,一起难消,她扯着鮗霖的后领抖筛似的摇晃没完,“是谁啊,叫什麽名字,可是宓国人,你如何认识得她?”

鮗霖冷不丁突然被她晃的头晕目眩七荤八素,激灵醒转过来,双手卡着脖子求饶道,“咳咳,快放开…小妹妹你要弄死我了…”“哦好。”阿皎顺从的松手,“唔…”鮗霖突然没了外力支撑,顺势猛的向前载倒下去,“啪”的一头扎进餐盘里。

“啊,抱歉…”阿皎一惊,赶紧将贴上满脸鱼片的鮗霖扶起来,拿过帕子帮他匆匆擦试,“我不是故意的,你可还安好?”经她这麽一番折腾,鮗霖已是完全清醒,他摇摇头摆手道,“无妨,我自己来吧。”他几下弄干净脸,推开残羹狼藉的餐盘起身,“你也吃好了,我先把这桌收了去。”

“恩。”阿皎退身让开,跟着他游进厨间,“你这几日成天垂头丧气委靡不振的模样,莫不是就为这姑娘相思伤神所至,她家住在何处,不若我去邀她出来让你们见见?”两情相悦由来往开始,如鮗霖这般终日憋闷在家里,如何能有进展。

鮗霖手上正擦着盘子,闻言抬头苦笑道,“全城皆知鮖家妹妹自幼闭门不出拒不见人,你有本事能唤她出来见我?”言及此正提到他伤心处,鮗霖别过脸小声嘟囔,“何况她见谁也不会想要见我。”

阿皎没听到他后面那句,之前的一句已是石破天惊的让她极意外的睁大眼睛,“鮖家…阿清?!”阿皎与鮖清的交情不深,毕竟人家生的就是拒绝交友的性情,然她家长兄鮖澈还活着的时候,曾是逸潭打小一起长大的结拜玩伴,遂关于兽园鮖家的种种内闻,也是颇有了解。

“仅那日惊鸿一瞥,竟是让你一见锺情麽。”阿皎回想鮗霖能有机会见到阿清的真颜,无非就是救她归来那日,闺人百年沉寂以来的首次现身,“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终?”可惜鮗霖真情所付,却是很难得到期待中的结果,毕竟鮖清此人,生来便是与众不同。

“情不知所起?”鮗霖对她这番推测犹甚不满,他转过脸来驳道,“我岂会不知,若非她连机会都不肯给我,我定是会与她…”鮗霖积着满腔的情愫无以言说,想到伊人那日无情离去的背影,垂头沉默。

“如此…”阿皎倚门叹息,“倘若你认定是她,可是要下一番苦功。”踌躇半晌,她落下青帘游近,“那日阿清送我回来,我虽与她相处不到半刻,却发觉此人灵识非凡,感知之能尤甚精敏,她虽避目不视,却似是能看入我心中似的,便是我有意愿尚未开口,她却是已未卜先知。”说到此,阿皎不禁下意识的揉揉肩膀,“此番能恢复的这般快,也是亏得她关照,那****本想回家采药来敷,却被阿清先带去鮖府休息,还赠予我她家祖传的秘药,真的是聪慧体贴,我心里念想什么,不说她也都知道。”

“诶…”鮗霖抬头,“避目不视,她对谁都如此麽…”那日伊人垂发遮面的无视他,难道并非是嫌恶的不愿抬眼看他,只是本生的不喜与人对视。鮗霖抱臂思索,不解道,“她会对你如此贴心的照顾,明明是古道热肠的暖人儿,为何会自小避世…”

“听我哥说…”阿皎摸摸下巴,喃喃道,“鮖家女儿虽能言语,却从不开口…”目光游出窗外,她寻思回忆道,“我记得先前离家在大陆上游走之时,也居多不喜与人言语,论其缘由,话不投机半句多是其一,其二便是….人之愚钝迟缓,我自觉耗不起,也不值得与他们付出这份耐心。”回避交流的动机有两种,一种是自身过于迟钝,另一种则是才思过于敏捷,而鮖清自闭的理由,说不准就是那万年难得一遇的后者。

“原来如此…”鮗霖听的若有所思,低低沉吟,“哈!”他突然毫无预兆的挺身而起,拍案一笑,吓阿皎一大跳,“你咋了。”鮗霖双目放光,游过来笑眯眯的揉她脑袋,“这般说来我还有机会,谢啦小妹妹,改日我做最拿手的点心给你吃~”说完他身形一闪消失无踪,阿皎隐约听得前厅闩落作响,他竟是已径自出门而去。

阿皎原地纳闷,搞不懂这厮的逻辑,“我说了什麽,如何会有机会?”

鮗霖兴奋不己的甩尾快划,转瞬便赶到西城区,竦峙高耸的鮖府塔楼有如拔地石笋般的稳扎矗立于谷底,而心中念念不忘的她,就在那九层迷魂陷阱之下。

“早知你并没有在恼我,我又何必苦等煎熬至今。”鮗霖摸摸鼻子,回忆上回晕头摔倒的地方,自鮖府底层绕两圈,大概找间靠近的小窗,掀起来钻进去。

空屋凭海,主人不再。“清心寡欲,寒室粝食。”屋顶被掀,家什粉碎的破败小屋里,风兮打量此间四下散落的陈设。茅茨土阶,瓮牖绳枢,断墙上挂的一柄蓝玉弯刀,却是打造的鬼斧神工,瑰丽绝伦,这等华美至尊的奇兵宝器,便是天上也不多见。这里没有人回来过的痕迹,风兮取下那柄宝刀,转身出门离去。“叮。”临行随手掷弃一物,银弧白角,坠地落尘,是那块海底捡来的鲨鱼牙佩。

沃町川,魬城。

水纹传声,洞府门开,清俊的人影掀帘进来,张望屋内温声呼唤,“阿皎,我回来了。”逸潭带着众人连续赶路四日,直至今晨破晓方得归家。

“哥哥~”青红纱帐呼啦的欢快翻起,窜出莺黄流荡的水墨丽影,吱溜扑到他怀里撒娇蹭昵,“哥哥可是乏了,我给你房里备好吃食,还是先去用些再歇息。”

“恩。”逸潭揉揉阿皎的花卷脑袋,低头打量她肩膀道,“伤好些没,园里有接骨的生药,可有采来用过?”

阿皎自他怀里抬起头来,轻快一笑,“已是无碍,那日阿清送我些上好的成药,敷了便痛楚即消,这几日睡的极好,恢复的快些。”

“哦?”逸潭略是诧异,感然道,“阿清倒是有心,此次亏得她赶来相救,若非她不喜见人,我也该带你去登门拜谢才是。”自小便知阿澈有个妹妹,成日把自己关在家里,而他终能得见其人之时,却是在那年…

逸潭遏止思绪,息声沉默下来。往事如烟,去者如是,每每再想起幼时那般无忧无虑的繁华光景,亲朋往来和乐,故友欢歌笑语,总免不得心澜纷飞的沉浸徘徊在旧时的美好记忆里,再不愿让自己回到如今满目疮痍的现实中来。

“哥,你怎了?”阿皎凑近一唤,逸潭垂眸看她,金瞳涣涣,瓷面桃腮,唇角漾起一弯笑容,他摆手道,“无事,我先去回房睡会儿,你也好好歇着吧。”逸潭给她落下房门,转身离开。百转惆怅,叹惋惜惕的纠结那些已经失去的牵绊没有任何意义,比起当年举国屠尽的灭门家族,他的父母双亲均还健在,已是万幸之至,况且,还捡来添丁旺喜的妹妹,得以共享天伦,此生此时,理当惜福。

阿皎目送逸潭出屋,自觉腹空有些肚饿,便径自游去厨间寻糕点吃,昨日做的藻泥酥饼还有剩,阿皎端盘回房,捏起香甜的糕饼咬在口中,“鮗霖这厮两日未归,也不知见到阿清没,她又不会与他讲话,两人闷在屋里能做些什麽呢…”

西城山谷,鮖府。

“唔…”暖红的轻纱帐里,绵语暧暧升温,锦被中俯卧蠕动的裸背男子呼吸粗重急促,如痴如醉的低唤,“清清…”

“放…开…”他身下压住的红颜美人噙泪咬唇,竭力推打他坚实宽厚的胸膛,然而习武的男子本就健朗,她这双绣花的软腕,如何挣的过他,“你…”鮖清气急欲啼,这厮竟是唐突至此…

“呜…”滑顺黑靓的墨发如瀑四散,露出那一半久经遮掩的天人面目,鮖清杏目半掩,哀怨的望着身上任自放肆的男人,“停下…”再不住手,她…

“清清。”鮗霖看得她嗔怪的眼神,浅笑着俯下身来,一手抚上她清美如月的秀靥,就着那两瓣怨怒微张的粉润,亲热贪婪的吮住,“清清,别恼了……你舍不得伤我。”鮗霖抬起头来,唇角含着满满得逞的笑意,七分垂爱三分无赖的语气,更是将鮖清气得胸闷窒息,榴眸委屈的忽闪,滑下一滴晶亮璀璨的清泪,灵气萦绕,泪转凝结,在她发间化做一颗樱艳如果,通透如冰的光华鲛珠,戚戚滚落枕边。

鮗霖俯身搂她入怀,捞起那颗鲛珠握紧在手心里,精壮的腰背起伏用力,将所有的渴望与欢愉,尽数全部注入她体内,“清清,我爱你。”

两日前,鮖府。

举案红蓝灯,暗室琴瑟争,旖旎乱心舞,默言驻永恒。

琴音温软,徐徐暖襟,粉红的阔叶松蕉傲蕊葳蕤,自悬梁的花架流波荡漾的垂下。闺阁婉约隽永,月台雨帘朦胧,美人抚琴一方,并指游拨其中。

繁盛茂密的红叶间,隐露冰蓝一角,盈盈流转,脉脉含情。鮗霖屏息静气的藏身于此,已是有近两个时辰,伊人琴声撩拨不止,他满心昂奋却不敢现身出来扰她雅兴,只待伊人乏力而歇,方得容他近身与佳人倾心一叙。

鮖清眼神空茫无焦,手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弹奏同一首曲子,鮗霖识得这是四海久传的古曲名律-《画砂十三问》,学起于思,思起于疑,疑起于问。此曲是在鲛族新生幼儿尚不能开口言语之时,为亲子间写画问答的逗趣之乐,谐音伴奏而作。

三个时辰过去,外面已是暗沉入夜,海静月升。鮗霖在花架后蜷缩半身,愈等愈僵,鮖清指下流畅的琴音却丝毫未减,此女生来便是锦衣玉食的娇惯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罗绮文秀,今日得见她竟有如此持久长存的耐力,实在令鮗霖咋舌不已。

“清清你再不歇歇,哥哥我就要挂在这儿了。”鮗霖抹泪一叹,暗自运功行水,舒筋活络一番,方才稍稍缓和些许僵硬痲痹之感,“为何别人家偷听琴艺和歌,片刻便断弦暴露,我怎的至此都还听不断呢?”他可怜巴巴的抱着脑袋,苦思不得其解。

偷听断弦,不过是来自演奏者的暗示与抗议,以挑断琴弦来激出藏在暗处的偷窥者现身,扫除背后潜在的干扰,彼此间敞开天窗说亮话而已。鮖清仅是抚琴自娱的名嫒美姝,不比耳聪目明戒备精湛的武人,何况她弹奏时向来专注无杂念,自是没得发现鮗霖的存在。

三个半时辰,整整三十六遍的《画砂十三问》,待鮖清终于肯停手之时,鮗霖那厢已是奄奄一息。

“扑通。”鮖清正欲起身回榻歇息,猛听得帘后一记顿地闷响,纤指挑开珠帘疑惑看去,烟暮色的水纹长袍遥遥拖地,长发尾束的年轻男子,正按着银灰一角的鱼尾颤抖不止,似是抽筋伤了身。

他捂脸掩在花架后面倚墙而坐,一言不发不敢看她。鮖清默默收起七弦琴,起身坦然的游过去,这里是她的家,除她以外不会有任何外人进来,本地人知她甚深,凡事有求于她皆是书信来往,绝不会明知故犯的身临至此来打搅她的清静,除了上次那个不识礼数体统的北海浑人。

鮗霖闷头藏在角落里顾景惭形,这般失仪落拓的模样,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心上人看到,虽然他在她面前早就没什麽形象可言,可他此番特地过来,真心是想尽办法的要来讨她的欢喜。鮗霖脑袋里正乱糟糟的忐忑着,美人的柔荑素手已经伸过来,鮖清拉开他遮挡的双手,葱指托着那沿退缩躲闪的下颌,轻轻抬起他的脸来。

清蓝的冰眸一瞬对上那抹玫红的榴眸,然而仅是片刻一瞥,鮖清便落指收手,她垂眸不再看他,心生不悦的阴影,隐隐浮上眉梢。「又是这北国异地的登徒子。」鮖清无声的长叹一息,去案上拿那红白鹦鹉螺下来,打算遣它去传话给兽园,看谁有空就赶紧将这厮再衔回魛府去。

尾边飘荡的裙摆突然坠力一沉,鮖清警觉转身,手上的鹦鹉螺受惊的滑落游走,裙下拖着的重物却未能摆脱,鮖清敛起长袖看去,那北国男子不知何时已爬到她身边来,伸手拽住她的衣角不松。

他只是这样拽着她,却半个字都没有说,也未曾抬起头来看她,不用半分言语和眼神,却表达了他心中的执念。

肢体语言,永远都会比口语快上半拍,肢体动作是当事人内心最真实的流露,谎言尽从口出,亦可于表情作伪,却绝不能以身而现,鮖清并非生就一身异能,她只是喜欢以这种至诚的真实,来主导自己的人生,是以她的目光,永远都在探索对方的身体,而从不观察其面目。

这厮不想走,鮖清虽不想留他,却决定满足他的意愿。毕竟,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迎合她的喜好而改变。

看到清清没有想撵他出去,鮗霖捶胸松口气,这番心思落入鮖清眼里,让她疑惑的陷入沉思。书案下的纸篓中,已是堆满此人送来的情书,这位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缘何会对她痴心钟情,此番他再次擅闯,又是打算做甚。

「原来如此。」鮗霖心下一软,坐倒在地。想要读懂女人并不难,只要足够的去爱她在乎她,把心思全部放在她身上,便什麽都能弄的明白。《画砂十三问》,不开口的无声交流,便是她心底的渴望。清清并非不愿与人来往,只是自幼年懵懂时开始,她试图不用口语表达出来的意愿,尽会被人视而不见,自己的喜好不能被别人接受,便干脆从此独居在家,隔绝切断与外界的交汇。虽生的绵软如云,温柔似雾,骨子里却是倔强的小姐脾气,宁可不交朋友,也不愿讲出话来。阿皎推测的所谓预知心愿之能,不过是她自己无意识揉肩,被清清看到才会得知。

肢体语言是这世间最原始古老的语种,无怪乎她可以与海兽如此亲密无间的相处。不语而谈,无声自通,虽有其优越,亦是有许多局限,否则长篇繁冗的文字便不会有存在于世的理由。

鮗霖苦笑,他对清清的感情,绝非随性升起的闲情杂念。自那夜无心撞见,他终日愧疚,辗转难眠,与本城的余民四下打听过,他才得知关于她过往的一切,那时他便明白,她会懂他,他亦懂她。

然而这番相思的情意,却要如何才能让她知道,他对她的倾心爱慕,如若不能开口说出来,难道,就只能想办法去“做”出来麽。

“喀。”鮗霖这厢心思踌躇间,鮖清已自行去捉回鹦鹉螺,放到案上安抚静置,她没再搭理地上的男人,视若无睹的自他身边越过,掀开屋门游出去。

“清清?”她出去想要做甚,鮗霖爬起来舒筋动骨,待鱼尾能划水时,未等他追出去,鮖清却已掀门回来,袖口半敞,捏着条半死不活的虹鳟。肥硕的虹鳟泡眼无神,还在迷澄昏花的打着旋旋,想必是在楼上九层的迷魂阵里,撞得晕头转向掉下来的。

三根兰花玉指高高翘起,鮖清极不愿触碰到鱼腥,嫌弃的捏它尾巴拎着过来,带着游进卧房一侧的隔间。待字闺中的粉黛女郎,不比闯荡天下的侠行游子,鮗霖跟过去倚着门边,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摆好鱼案,秀眉皱起,发愁的打量那条昏死的虹鳟,琢磨着到底该往哪里下刀。

鮗霖扑哧一笑,摆尾游到她身后,环臂轻佻的搂上美人腰际,“嘤…”鮖清惊愕之下抖落手中的厨刀,腰间那只伺机**的大手随即伸出,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反转一夹,稳稳的将那刀接过来。

鮗霖揽她的腰身,温柔的扶心上人候到门外,“乖,在这儿等着。”鱼楼老板家的儿子,便是平日里浪荡的一无是处,却是能做出一手任谁都赞不绝口的好菜。鮗霖拎起那尾肥鱼一甩拍在案上,手起刀落,几道白光划过,那虹鳟已是皮骨分家,橘粉的鳟肉肥腴丰润,鲜嫩成方。他自空架的鱼腹里取那补血的肝脏出来,压碎混合鳟油做酱,橘豆般颗颗饱满的鱼卵舀出来填馅,碾合软薄的粉嫩鱼片作皮,案板上很快被他列出一排敞口半透明的帆形鱼饺。

他自柜里取支长柄的小匙,细心在那排鱼饺的鲜艳开口处,每只浇上几滴浓稠顺滑的鱼肝酱,“嘿嘿,鮗氏特制,夏鳟金沙饺,大功告成。”鮗霖信心十足的将花式饺子装点入盘,笑吟吟的为门外候着的美人端出来。

前后不到半刻的功夫,便做出她几个时辰都不可能搞定的华丽美食,鮖清漠然看着这盘新鲜出炉的精工料理,安安静静的不动。她生来富足无忧,自小被家仆们悉心轮流的照料,本就没有任何自理的能力,却硬是固执由己的独自活过这避世无助的百余年。

白净光洁的手向她伸过来,托着鲜香甜美的红粉鱼饺,珍爱宠溺的凑到她唇边,手把手的给她喂进口中。鱼卵香浓生鲜,肉片弹软肥嫩,沾着原汁原味的鱼肝酱更是地道的绝配,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粉唇浅抿一弯,露出淡淡儒雅的笑容,看到她欢喜,鮗霖勾起唇角,又为她拿一个,却没能喂到她嘴里,鮖清毫不客气的端下这盘饺子,越过他游到案旁独自享用。

“嘿嘿…”鮗霖得意一笑,将手上那颗鱼饺丢入口中,细细赏味,“若是这里也能捕到白玉鳕,那才是无上的美味。”他吃完也跟着游过来,隔案与鮖清同坐,一手支颌望着她注目不移。

鮖清的面目娇柔一派,眉眼生得极致浓丽,睫毛翻扬似粉蝶,半掩榴红盈润的美眸,柔顺的墨发很亮亦很长,直拖到尾端的那般长,乌瀑半遮面,垂挂左侧的香肩,蜿蜒流转而下。

鮗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凝神痴望,鮖清专注的用过大半鱼饺,方才留意到对座的这位仁兄,已是几乎要淌口水下来,意外之余不由得惭愧失仪,她竟是完全忘了要分些给他,何况这顿晚膳本就是他做出来的。

尚在白日梦中的鮗霖,冷不丁口中就被塞入滑软的鱼饺,他一愣醒转,囫囵吞那饺子下肚,鮖清娴静的候在他身旁,见他全部吃了,便又拿起一个喂过来,鮗霖望着她愈近而来的弱水浓沐之色,只觉得浑身血流奔腾失控。

“啊…”软饺掉落,美人惊呼,鮗霖将她一把捞进怀里,牢牢的圈住,“清清,不要再这般委屈自己,让我来照顾你可好?”坚忍倔强的无言女儿,活活让自己承受这麽多年的伶仃孤苦,恁的惹人疼惜怜爱。

鮖清气鼓粉腮,抗拒万分的在他肩头挣扎推打,登徒子就是登徒子,便是能做得一手好菜,也掩不掉那本生放浪形骸的坏脾性。

“清清…”鮗霖不想她伤到,依依不舍的松手放她下来,鮖清重获自由,愤然抓起颗饺子丢到他头上,转身便要去召唤帮手过来扁他。

“刷~”她还没来得及够到案上,红白鹦鹉螺却突然凭空消失,找寻不见。她震撼吃惊的回头,鮗霖却是完好的待在原地半分未动,巴望着她摊手一脸茫然无辜样。

鮖清不是那麽好糊弄的,明知是他捣的鬼,却无可奈何,这里没有其他可以送信的活物。“清清…”鮗霖小心的游近些,尊规守矩的在她身后三尺停下,“那天你便是救了阿皎回来,心里也没有觉得好过些吧。”

一语中的,鮖清面容煞然惨白,一动不动僵在那里。“我就知道…”鮗霖赶紧过来抱住她,劝道,“清清,过去的那些已经无法挽回,别再去想,也不要去追究折磨自己,你我如今都还活着,便是背负着逝者的希望,我们要好好活下去的。”宽慰着她,也是宽慰自己,那场令天地变色的血海浩劫之后,得以幸存下来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在哭号,四海七十六国,亿万无辜的同胞究竟为何会死,待到事过境迁的百年之后,又不免心生不知前路的苍茫迷惘,如此势吞众生的滔天浩劫,缘何会留我活下来。

拥有可以操控仙灵的超凡力量,却在惨剧发生之时毫不知情的安然寝居在地下密室,直到事发多日之后,因为等不到前来送膳侍候的家仆,方才不情不愿的出来。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毕生享受父母兄长所有的宠爱和纵容,却仅因为自己一意孤行的任性避世,而生生放任这场惨剧铮铮在她头顶发生。鮖清,在那四海屠尽的遮天血光之日,唯一在城中生还的幸存者,你为什麽还活着…

水袖无力垂落,怀中的人儿慢慢阖上眼睛,“清清。”鮗霖凑近探试她的鼻息,阵阵细微犹存的水纹,轻暖的撩拨生痒。呼吸暂且无碍,只是因突来的心悸阻了脉动。鮗霖移掌至她后心,徐徐推动她体内静止的行水来疏通脉络,鮖清自小不曾习武,他谨小慎微的轻缓运功,直行至第六个周天,鮖清终于迷蒙闇然的醒转,抬起眼睫静静的看他。

修长的手指点上她唇间,拨开两瓣温软的樱香,他低头覆唇上去,轻柔的探舌入芳泽,弯转着渐进游移,爱抚挑弄。“唔…”鮖清双手抵上他胸口,赢弱的想要推拒,“清清…”鮗霖没有强要她,顺从的退出来,“你又阻我。”撩人心怀的可人儿,却是难以驯服的犟脾气。

比起离骨丧亲之痛,更无法承受的是那无穷无尽的懊悔之恨,有生之年无论如何也担负不起这般锥心折磨的自责。除非,那是一场任谁都无能为力的命定天劫,去了亦是徒添丧魂,不去方得余命己身,于是多年来便这样昧己瞒心的想要说服自己,是以固守至今,仍是冥顽不灵死性不改。

“清清,你可知我为何还活着。”鮗霖搂着心上人,俯首埋在她颈间,“鮗氏三郎,从不是能让父母省心的儿子,空有一身让全村儿郎都羡慕的好武艺,却生的自小浑噩,四处闯祸。”鮖清安静无声的听着,默默认同。

他顿了顿,接着道,“养我护我的父母,贤惠温良的长姊,勤恳耐劳的二哥,他们都在村子里……而我却在那些日子旷工不归,偷跑去万里外的大荒泽看雪,月余后方得归来…”

言至这里,已是不必再说下去,鮖清皱眉别开脸,她也不想再听。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经历那场地动天惊的惨祸,却仍然顽固不化的不肯接受任何训导和劝戒,都是为了同一个懦弱的理由。

她厌恶自己,也厌恶与自己相像的他。他厌恶自己,却渴求凭藉这样的自己,能与她一起得到解脱。

“清清,我可是等你好久。”鮗霖轻轻摇晃她,埋怨的嘟囔。鮖清不愿睬他,安然的径自歇着,等待恢复气力,直至察觉腰间莫名一松,随即胸前阵阵凉意袭来。鮖清睁开眼睛疑惑的低头,“咹。”她身上穿的杏红外袍竟是已被解开,内里的中衣也落得散不遮体,半透的幂纱肚兜就这般袒露在外。“你…”她羞愤气恼的猛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笑意盈盈的水映蓝眸。

他这**十足的眼神让鮖清一阵气闷,玉手吃力的扬起,便要给他一巴掌,“沓。”鮗霖随手点了她的软麻穴,放她入榻躺下来,随即他几下扯落她的衣带外裳,慢条斯理的开始脱自己身上的长袍。“住手…”此情此景入目甚危,万年不言语的鮖清也被他逼出话来,只可惜她面对的是赖皮盛名北海的鮗霖。

鮗霖此时已是脱的只剩下单薄敞怀的中衣,听得她竟然主动出声,赶紧游进纱帐来,欢喜的爬到美人身上,“清清,叫一声霖郎,我便解了你的痲穴可好。”他说完便满怀期待的趴着等她唤,这笔交易确实不亏,对双方都是。

鮖清当下被他吃的死死,根本别无他选,事不宜迟,“霖…郎…”虚弱的吐出二字,她便缄口沉默,只待他赶紧将方才说的话兑现,快些放她起来。娇音萦萦,红华曼理,直挠得鮗霖心底痒痒难耐,血充脉涨,“清清…”他如饥似渴的上前褪掉她的中衣,就着她胸前最后那层不堪饱满的软巾拽下一扯,两只高耸丰腴的浑圆乳桃瞬时相继弹跳出来,摇摇散发着迷人的乳香,凝白如雪的充斥在他的视野中悠悠晃荡。

“呜…”鮗霖是个骗子,货真价实,鮖清贝齿紧咬的恨恨瞪着他,“解穴…”“诶?哦…”鮗霖万分艰难的自她胸前移开目光,这才抬掌于她肩头轻轻一拍,通散她封阻的经络。

痲痹即消,身体渐渐能动,鮖清心下方得舒缓,“呼~”纱帐悠扬掀起,飞出轻渺一物,随即身上骤沉,被压上温暖硬实的重物,“清清…”鮗霖拨开她流云四散的墨发,探手在伊人半面裸露的右耳间戴上银螺链坠,“鮖氏阿清,为夫已无国无家,身无长物,唯孓然一身,真心相付,即日娶你为妻,自此四海相随,终死不离,永生不弃。”坦诚相见,体肤摩挲,他已是不能再忍。

“咕。”榴眸蓦然睁大,映出情急焦渴的玉郎皓面……“呜…”雨露初承,美人嘤嘤,鮖清吃痛的噙泪娇吟,“乖,别怕…”鮗霖揽过她的软肩,低头吻住那簇甜香的蜜果。

红帷轻纱,昧影蒙矓,咏夜尽欢,合美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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