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监狱」
徐彻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他那帮狐朋狗友早就知道了他的困境、碍于幽王面子就是无人问津、划清界限者有之、落井下石的竟是更多。人情薄凉成这样、可笑透了。
天昏地暗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响、见是林上雪进来了。徐彻自认没好事,便装作没看见、只是力气全无、自顾自脑子里一场一场走马观花的景致、皮影戏似的,全是幼年时候他和徐锡麟的打打闹闹。
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好呢。
真不该离了家乡、跟了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他徐彻打心眼里不稀罕这锦衣玉食。虽然在乡里只是做小人物、可小人物又怎么样。偏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还看不上京里那些大人物呢。
回忆深处是一片金灿灿的田野、尽头和无际的蓝色混合在一起、美得令人窒息。女孩子在田里赤脚跑过、依依呀呀地唱着歌、幼弟小麟的笑容纯粹且干净。偶尔有麻雀飞过来抢粮食、后来就被村里的老农做的稻草人吓退。小河绕着村子水声哗哗啦啦、像是被风吹来的歌。节庆的时候会有戏台、戏子的声音酥酥软软的、一下子就撩着人的心坎。
这边是徐彻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然后传来打仗的消息、他稀里糊涂地参了军、跟了林上雪、因为把对方当做神一样憧憬,所以一步一步坚定无比地打拼到现在的位置。
「可是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到这京城里、真他娘没劲。没有风吹、没有花香。不能在野地里拉屎撒尿一边还赞叹与自然融为一体真是好。不能被徐锡麟追着在猪圈上跑。不能偷邻居的西瓜然后扮个鬼脸一副二百五的架势叫嚣着有本事你来追我啊你来追我啊。也不能和小麟一起生个火用一口大锅煮全猪然后吃到下辈子饱。
记得小时候猪蹄的美味简直堪比温香软玉的女子、让自己满意的直哼哼。
对了、还不能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有小麟给准备的饭食、吃了接着睡、睡了去调戏村门口的俏寡妇。俏寡妇多风骚啊、可不比什么尚书女儿太子妃一个个只能看不能吃。
如果可以一辈子在村里老死多好啊、带小麟出来真是个大错误、如果能重来一次就好了。如果可以一辈子放羊养猪玩风骚娘们看管弟弟就好了。平平淡淡实实在在就好了。
“我真不值。是不是、林上雪?”他蓦地抬起头来,鲜血顺着右半边脸流下来。青年的右眼已按黎幽吩咐挖了下来、空洞的眼眶看来分外可怖。莫不需徐彻自己喊疼、只要是有明眼人看见他这幅惨状、自然就直接替他疼得汗毛直竖。好歹这徐彻是一条硬汉、事已至此也没有喊过一句、就这么生生忍下来,表情还是不可一世的。
“左将军、是我林上雪对不起你。”林上雪叫了盆温水来、接着遣散了众人,然后细心为徐彻擦拭起伤口。力度不似女子的轻柔、却叫人感觉恰到好处的舒适。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徐彻仅有的左眼怒视着林上雪,“把我们兄弟害到这步田地、又来可怜徐彻做什么?”
“不管徐将军信是不信、我林上雪害将军之事、实不得已。”上雪拧了把帕子、水盆已是红透了。寻常人若是见到这般场面恐怕早已吓晕过去、再加上徐彻现在的表情狰狞得很,比牛头马面更煞,可是林上雪毕竟是名将、战场上多恶心的死法都见过了、此刻看着徐彻,她只觉得可敬,嫌恶之类的情绪一点也没有。
“呸你的实不得已!”徐彻一声厉喝、林上雪立刻耳朵里轰轰的,“**能有啥实不得已、我徐彻今天才看清、你就是黎幽的一条狗、他指东你就不敢朝西吠。”
林上雪轻笑一声、帮徐彻擦拭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只是仰起头来与他对视了片刻,眸子里凛凛冽冽寒风呼啸一般:“若徐将军这么看我、便这么看我吧。”
“我和徐将军没什么好隐瞒。”她声音是极轻的、却让他感觉字字见血,“我林上雪今日的一切作为、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扳倒黎幽、还大家自由。徐将军今日失去的、我来日必叫他十倍奉还。”
徐彻听这话立刻咧开嘴笑了、眼里全是讽刺和刻毒:“真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不过空口一句奉还、我和小麟都见了阎王爷了、哪知道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徐将军落得这步田地、我林上雪若真是跟了黎幽、便对你不闻不问了。可我对将军有愧、若真是不理会将军自顾逃了、就真是猪狗不如。上雪有心、不愿做无情之事!”拭去徐彻眼角的最后一抹血红,林上雪白帕一丢,接着向后退了两步、对着徐彻跪下了。
“上雪赤诚、将军可见?”
一时间徐彻只听到自己的心脏一阵狂跳。扑通扑通的声音把世界都淹没了。
脑子里全是当年跟着林上雪金戈铁马、自己和她被困在云空的埋伏圈的那一夜。云空王看着林上雪表情嘲讽耀武扬威、说只要林上雪肯跪他一跪便放林上雪回去。当时自己所憧憬崇拜的上将军只是自顾自轻笑、连正眼都不给云空王的。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了,”她长剑横指、一双凤眸睥睨天下,“我林上雪——不敬天地、不畏鬼神、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云空王、竟敢叫我跪?”
她一字一句回响在营帐里、回响在大漠间、回响在烈烈西风浩浩天地、更是回响在他徐彻的整个生命。
正是这样的林上雪、此刻在跪他一个阶下囚?开什么玩笑!一时间徐彻不自禁地剧烈颤抖起来、直觉得一阵霹雳击中自己、筋脉神经都没有知觉了。
“林…林将军!”愣了半晌,徐彻终于吐出这几个字来,“我信你!”
见林上雪没动,徐彻倒是急了:“你快起来、我徐彻自知将死、有些事是说什么也要告诉你的!”
上雪绝不拖延,立刻起身来贴近了徐彻。
“黎幽手下有不少洗钱的产业、都托给小麟管、大家都是知道的。”徐彻语调急迫、话音还是略有发颤的,“这么大的账再怎么说也要有个账本、拿到这个账本、就能定他黎幽的罪。”
“七王爷为人谨慎、这么一个生死册子他分给了四个人分别看管。第一部分在小麟手里,小麟把它给了我。林将军且去徐府取,贱妾有一个陪嫁的珠宝盒子、里面便是第一份。至于那盒子的钥匙,在我家镜湖湖底,凭将军的身手随便就拿得到。”
“其他的三份分别在南家兄妹和王隶大人手中、至于他们把账册藏在哪儿、我就不知了。”
林上雪仔仔细细听着、将徐彻的字句都刻在脑子里。末了徐彻说完,两人稍微放松了些,竟是不自觉的相视一笑。到底曾是肝胆相照的战友、情分说断就断、也是不可能。他和她之间平起平坐的英雄惜英雄、共举大事豪气干云、他大气洒脱她沉静果决、精神上没有个谁高谁低,一开始也就不知道谁才能蒙了命运眷顾走到最后。
“徐彻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还请将军帮徐彻一件事。”
林上雪一听这话、神色立刻黯淡几分,却自知结局注定如此。
“徐彻不堪七王爷凌辱,能求个痛快死法吗?”
“既然如此、就祝徐将军——”她手起刀落,徐彻的血溅她一身,却不见她有丝毫闪躲。战友的鲜血带着灼人的滚烫、似要将温度烙进她的灵魂里去,“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