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又一次降临。
高山丛岭中,两条人影在月色里急急赶路。好在白念宋经常翻山越岭采药,几乎对每一座山头都了如指掌,纵使黑夜里也不会迷路。二人认准西北方向,一路朝玉龙雪山赶去。
经过一处稍平坦的草坪时,白念宋提议歇脚一会,吃点干粮再动身,兰天弃只冷哼一声。好在白念宋与她相处多日,知道这便算是答应了,于是二人停下稍作休息。
清冷的月光笼罩山岭,嶙峋的岩石在黑暗中变化成各种阴森可怖的幻影,树木皆沉默,仿佛潜藏着无限杀机,这处草坪倒是一览无余,二人相坐无语。好在出发之时,白念宋便在二人衣物上喷洒了药粉,说是能掩盖气息,躲避蛇虫猛兽的侵袭,兰天弃初时不信,不想这药粉果然灵验,一路倒省去不少麻烦。
连番奔波,白念宋的“江湖郎中”的白布招牌早不知去向,脸色虽从容,掩不住一身的狼狈。兰天弃至此对他的怀疑尽去,神情中又露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若非这些彝人恩将仇报,白公子也不会如此狼狈,不知此刻心中何感?”兰天弃的口气充满嘲讽,全无一点同情。
“遇当救之人还需救治,白某对此从未后悔,此刻也一样。”白念宋的那双桃花眼分外明亮清澈,仿佛满空星辰也不及他的眸光灿烂,他语声依旧淡淡,并无愤怒。
兰天弃垂下眼,看不清她的表情,似乎没想到白念宋如此大度,仿佛这样被背叛被迫亡命的遭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她心中又涌起那种难言的愤恨,恨不能立即撕破白念宋伪装慈悲宽容的面具。
白念宋沉吟一下,又说道:“彝人熟知我的相貌,兰姑娘面遮黑纱更是引人注目,为了早日赶到玉龙雪山给姑娘解毒,我二人还是易容比较安全。”
说完,试探地看了兰天弃一眼,他早就察觉,兰天弃面纱下似乎藏着不欲人知的秘密。
果然,兰天弃闻言身体一僵,双眼戒备地打量白念宋,似乎想看穿他的真实用意。
虽然她一直有种冲动,想扯下面纱让白念宋看看自己的脸,看看他落荒而逃的狼狈,撕破他的慈悲面具!
可是,十六年来她曾两次在外人面前摘下面纱,皆受人唾弃乃至打骂。第一次是童年时在那位小哥哥和一众孩童面前,换来无数双小手的暴打;第二次是回家寻找爹娘姐弟的温情,最终换来家人的惊惧和爹爹的打杀。她内心深处,一直深深恐惧摘下面纱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而且,这些日子的相处,白念宋无微不至的照顾,那醇厚关切的语声,那温暖如阳光的桃花眼,都是兰天弃从未体验过却又是她渴盼了一万年之久的,此刻她心中竟隐隐有些害怕失去这样的温暖关心,哪怕是偷来的,她也不想失去!
想到这里,她的心竟有些隐隐作痛。心中这才惊觉:何时起,我竟依恋起这份温暖来!
又想到,这样的温暖终究是假象,面纱摘落时,便是自己梦醒之时!
衡量许久,兰天弃终于愤愤道:“好,我就让你看看我的脸。”说罢猛然摘下面纱,露出她的面容来。
只见月光之下,这张脸五官精致,肌肤细致娇嫩如上等的白瓷,虽然稍嫌苍白,更增我见犹怜之态。双眼皎洁如明月,只是隐含一股寒冷敌意,让人不容亲近。只是这张绝美的脸被右侧脸颊一块乌青的圆形胎记所破坏,山林魅影环伺之下,这胎记衬的这张脸越发狰狞可怖。
兰天弃明月般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白念宋,她在等待,等待白念宋惨呼一声再惊惶地逃离。
白念宋居然状似悠闲地坐在草地上,脸上居然还带着那淡淡的温和的笑容,语声还是那么地醇厚温暖。
他轻轻开口,像是怕惊吓了兰天弃似的,道:“原来兰姑娘生来带有胎记,他日有空,让在下诊断一番,看看能否消除。今日还是先易容改装吧。”
说罢变魔术似的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软囊,取出一团面团似的东西,动手给二人易容起来。
兰天弃怔在当地。
她没想到,世人皆惧怕的,见到就忙不迭跑开的,被视为妖怪的她的脸,到了白念宋这里,居然就成了一个云淡风清的胎记,仅仅是一个胎记而已!
没有恐惧地尖叫怒骂,没有仇敌似的的喊打喊杀,没有将自己视为不共戴天的邪恶妖魔!
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人,象师父那样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来看,更比师父多了温暖关心对自己!
从未想过,生命里竟真的可以出现这样一个不在乎自己这张可怖的脸的人!她狠狠掐了把自己,很疼,不是梦不是梦,是真真切切有这样一个人!
这一刻,兰天弃既想哭又想笑,一直以为,老天已将自己抛弃,在山下的世界自己不过是个异类,不曾想,居然就在今日遇到这个人――将自己看作人!
老天,对自己终究不薄啊!兰天弃眼里万年不化的坚冰有了一丝裂缝,露出一点暖意。
兰天弃的神情落在白念宋的眼里,他一向古井不波的心境竟起了一丝波澜。可以想象,眼前这个女子受过怎样的苦楚,仅凭一张残缺的脸,世人就可以将她打入地狱!
白念宋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冰冷,她的偏激,心下不由涌起一阵怜惜。
白念宋没有察觉,他那对世人一贯怜悯的桃花眼里,多了一丝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