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大坟滩上找儿子
我们的话题再回到现在。
外公得知小家良晚上在看戏后，从此他管得更紧了，一吃好夜饭就叫他到黑屋子里去睡觉，不许他再到外头去，说晚上不早睡你早上就起不来。而且从此对他要求也更严了，一定要叫他把牛看得肋骨平，把草割来一大篮才行。这下子小家良就更苦了。
自从家良来外公家放牛后，妈妈日夜记挂着他，她是知道自已父亲为人的，知道待她的孩子是不会好的。但又想这孩子好歹也总是他的亲外甥呀，不致于会待他太坏吧。自己真想去看看家良，但是屋里又有吃奶的孩子，女儿也才五六岁，没人看家，出来一趟实在不容易，因此，虽然日夜记挂，却总是没空去看看他。这天想那天来，那天想这天来，直挨到一个多月了，她实在想煞在外公家看牛的八岁的大孩子了，咬咬牙硬着心肠，她把小毛头交给五岁的女儿，特地来余家庄看一下。
那天早上她到半里镇集上行掉了几顶草帽，见摊头上摆着许多西爪、甜爪、脆瓜，人家买得热闹，她家的孩子都还没有尝过新。她买了一条脆瓜，回到家里，把脆瓜一劈两半，一半分成三份给三个孩子吃，还有半条，她自已舍不得吃，想着家良在外公家看牛，精明小气的外公是不会买什么瓜果给他吃的。她把这半边脆瓜放在小胡篮里，用一条湿毛巾盖着，给家里的孩子们早早的弄好了饭，打起小阳伞，提起小胡篮带上那半条脆瓜，盖上一条毛巾，急匆匆从田间小路赶到余家庄来看她的小家良。
从十点多点出发，到她父亲家的田头，已经是中午了，她父亲家的田头就在去余家庄村的半路上的河湾边。当她走到她父亲田头时，便边走边顺着河塘边看过去，看有没有她家家良在这里放牛？可是都快走到村里了，却一直不见孩子的踪影。她又倒回去，顺着一条大泥路到田畈中央去寻，也看不见。她问一个正在割草的看牛娃：有没有看见她家的家良，他们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倒摸顺摸的摸到她父亲的家里，已经是中午过后了。她想她家良这回总该回家吃中饭了。她怀着马上能见到儿子的高兴劲愉快地走进家里去，谁知走进乌漆大门，仍不见孩子的踪影。摸到账房间，只见她父亲正坐在荫凉的房间里呼噜呼噜地吃他的白糖糯米粥，她焦急地问：
“阿爸，家良呢，他吃过饭了吗？－－－－－－”
老头子抬起头来冷淡地对她说：“你来作什么？他放牛还没来过－－－－－－－”管自吃自已的白糖糯米粥，也不叫她吃饭，把她当作陌生人一般。
金凤气得火冒三丈，不叫她吃饭也就罢了，可这么晏了还叫她儿子在毒日头底下放牛，多么狠心的老头子呀！她问他家良在那里，他说“谁知道。”问他为什么大毒日头的老中午还叫他在野外放牛也不叫他回来吃饭？老头子说“我也没叫他这么晏回来过，你那么舍不得就别叫他来看牛嘛。”
金风气得两话没说，掉转头就走出来。她撑着小阳伞，提着那放着半块脆瓜的小胡篮急急地走出村来。走到村前河埠头问正在樟树下歇凉和洗衣服的乡亲们：有没有看见她的儿子，都说没看见。她又过小桥，到南边的田野畈去寻找，大路上碰上一个背草篮的看牛娃，才告诉他，家良好像还在前畈大坟滩看牛。
金凤冒着两边稻田上蒸发出来的热腾腾的暑气，撑着小阳伞提着小胡篮满身汗水地摸到前畈大坟滩。
正午的大坟滩，除了那炙人的火辣辣阳光，蒸腾得干燥的大坟滩哄哄地响，但坟滩上只见一堆一堆一穴一穴的新坟老坟和已经埋进地里上面长满草皮子的馒头坟，却见不到一个人。
“家良－－－－－－家良－－－－－－－－”金风在大坟滩上四处叫着自已儿子的名字，却不见回音。
“家良－－－－－－家良－－－－－－－－”她转过几穴馒头坟再可着喉咙喊，还是没有回音。
“这孩子到底到啥地方去了呢？”她害怕起来，“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她听老辈人说正中午的河塘边田野畈是有河水鬼的，这坟滩离河边也很近，她可怕地想，这孩子找不到了，会不会因天太热到河里去游泳出事了呢？她不由的乱想起各种可能发生的原因来。或者是晕倒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热的正中午，在野外是会中暑的。
“家良－－－－－－－－－”她不抱希望地又随口叫了一声，打算到别的地方再去寻找。忽见前面坟滩边，一头高瘦的老黄牛在那里呼呼地喘着气啃着草皮子，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啊，这不是她父亲家的那头老黄牛吗？有牛在就有人在。“良良！家良！”她又大声的叫喊，这时她的眼睛又一亮，见从牛背后突然转出一个戴小草帽的赤膊的矮小的孩子来，“啊，那不是家良吗？”她赶快急急地走上去，叫了一声“家良”，不由得鼻子发酸。原来因家良太矮小，站在牛那一边，人被牛遮住了，人还没有那头老黄牛高，一时里金凤竟看不见他，等他转到牛这边来才看到他。金凤见这情景，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叫他来放牛实在是可怜，不由伤心得眼泪直流。
“家良，你怎么这么晏也不回去，妈什么地方没找过你，怎么这么热的正中午毒日头底下还在这里么放牛不回去吃中饭？”
小家良日夜想念妈妈，受委屈挨外公骂时更是想念妈妈，可是没想到在这荒凉的大坟滩里，在这赤日炎炎的正中午，妈妈会突然出现在他身边。起初他巴登巴登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当再仔细看那戴着小阳伞提着一只小胡篮穿着黑色短袖布衫裤的年轻妇女正是他妈妈时，才回答妈妈：
“－－－－－－－－牛没看饱，外公不准我回去吃饭－－－－－－－－－”说了这一句，多日来积郁在心中的委屈的眼泪，就像冲开堤坝的河水，哗哗地流过不停。
妈妈见他哭，她也伤心地望着儿子大哭起来。她忙摘下系在腋下的手帕，抹了一下自已的眼睛赶快替家良擦眼泪，又擦小加良满头满身的油汗。她望着小家良又黑又瘦的小脊梁和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心痛地说：
“家良，妈晓得这没仁义的外公，对你不会好的，没想到他对你会这么凶，全不管念一点骨肉情谊。我想你在家里一天到晚吃不饱，让你来这里赚一口饭吃，却没想到会这样受罪！”
听妈妈这么一说，家良想起外公对他的种种规矩和在这里的种种苦难，哭得更伤心，他边哭边对妈妈说：“妈妈，我不想在这里放牛了，我情愿回家再去吃糠糊糊，吃野草，我要跟你回家－－－－－－－－”
妈妈听着家良伤心的哭诉笔要求，望着加良泪汪汪的小脸自已也难过得流下泪来，她捧着儿子满头是汗的小脑袋，哽咽地说：
“家良，阿妈真的是没法子呀，如今你爸爸还是东做一天西做一天的替人家打点忙工，妈妈做的草帽又没人要，屋里经济一点也没来路，要是日子好过一点也不会叫你来放牛了－－－－－－苦做苦你再熬一阵吧，啊！等你阿爸有长工做了，屋里有口吃的了，妈马马上来叫你回去，啊－－－－－－－－”说着，她马上从身边的小胡篮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半条脆瓜高兴地递给儿子：
“莫哭了，家良，吃块脆瓜吧，－－－－－－妈今天去半里镇贱价行掉了几顶草凉帽，籴了几斤麦皮，剩下几角钱买了一条脆瓜，半条分给阿妹和小三小四吃了，妈自已也舍不得吃，这半条瓜特地拿来给你吃－－－－－－－－家良，你介晏还没吃饭，一定饿煞的了，也没地方喝水，口也渴煞的了，脆瓜外公也没买给你吃过吧－－－－－－－－”
“外公？”家良摇摇头。他此时正又渴又饿，便双手捧起那半条脆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妈妈一边高兴地望着他有滋有味地急慌慌地吃脆瓜，一边拿起盖瓜的湿毛巾，替他一下一下的揩擦头上和身上的汗。又问一些外公平常虐待他的种种情形，不由的气愤地责怪这无情无义的外公：“亏他做得出，待孩子这么凶，这么热的正中午还叫你在外头放牛，比人家人还不如－－－－－－－”
她叫家良立即赶着牛回家去吃饭。
回到外公家，妈妈又痛心地责问父亲：“为什么中午这么大热天还叫孩子在野外看牛？为什么这么牛吃不饱就不给吃饭？”可外公竟说：
“看牛看牛，牛自然要把牛看饱嘛，先让牛吃饱了才能吃饭。当然是这样。你啥不得就甭叫他出来看牛嘛，给人家当看牛娃不个个都是这样子的？我也没叫你儿子来过，是你自已叫他来的，啥个外公外甥的？我从来没认他这个外甥过。你舍不得他领回去好了。”
妈妈和外公吵了一架只是伤心地哭，屋里男人没长工做，家里有一餐没一餐的硬不起来啊，饿着肚奔着路，半块脆瓜给了儿子吃，她自已饿得饥肠辂辂，父亲只让家良吃饭，饭桌上只有一些龙头烤臭冬瓜咸菜汤和小半篮冷饭块。家良叫妈妈：“你也吃饭呀，”妈妈见老头子也不叫她吃饭，她现在气也气煞了，也不想吃他父亲这点冷饭。只在天井里的天水缸里淘了半勺水来喝，又难过地回去了。临行，在门外又悄悄地安慰儿子说：
“家良，你再熬几天吧，啊，等家里稍有点好转妈妈就想法子来接你，啊，外出看牛河塘河边要当心，下次中午早点回来，太晏了在外头要发痧气的。妈走了，凡百事情你要自已小心－－－－－－－”
家良懂事地默默地点点头，他默默地送妈妈到河埠头回家去的河塘路上。望着妈妈戴着黑黑的小阳伞，提着给他送瓜来的小胡篮，一步一步走到河对岸去，当妈妈走到河对岸很远了，妈妈还回过头来望望他。家良直望到妈妈戴着小阳伞的身影被几株车头树遮住了，看不见了为止。
从此，他日夜盼望着妈妈来接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