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宝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久久没有睡意。想到此刻家讴就睡在她对面的房间,宝茹翻了个身,心里一阵茫然无措。家讴来到诺丁汉以后,仿佛逃避似的,她很想去深想他们之间的事情。她是懒人思维,能简单就不想变得更复杂。而他突然地出现,他突然地主动跟她缓和关系,都太出乎她的意料。在今天以前,宝茹一直以为无论怎样,他们之间她一定会是先开口的那个。可是他又那样若无其事,先发制人,反倒叫宝茹无计可施,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也不能继续跟他冷战。
或许这就是老男人和年轻男生的差别吧。他们见过世面,看起来宽容大度并且掌握一切;他们不说太多话,大多数时候沉默,但是关键时刻三两句就能达到目的;他们做事讲求效率不拘小节,任何她觉得是问题的问题在他们那里都不是问题。
就像她为他的到来纠结了很久,他却三两句话就化解了他们之间的僵持。
事实上,跨出了最难的第一步以后,以宝茹没有隔夜仇又厚脸皮的个性,接下来就容易很多了。至少她现在已经有理由在焦头烂额却束手无策的时候去敲家讴的房门找他帮忙写作业,也可以在同桌吃饭的时候不再把他当成隐形人和敌对目标,偶尔还能跟他抬一下杠;要是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里遇上,他们会看一会鸭子然后一起走路去公交站,尽管有可能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家恩和周禹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外面吃饭,坐在一起吃饭并且聊着不痛不痒话题的状态居然也很习惯。
“我不在的时候,你都是怎么吃饭的?”有一次宝茹忍不住问家讴。
“叫外卖吧,”家讴说,“有时候伯母也会送过来。”
宝茹有些丧气,的确,她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重要又无可取代的人,少了她,他也一样过得很好啊。
“不过我偶尔也会有点怀念两份蛋的蛋炒饭。”顿了顿,仿佛要安慰她似的,家讴又补充说。
宝茹愣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这样的相处表面看起来似乎很和平,不过前提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那件事,也自欺欺人得以为不提就等于过去了。
“宝茹,你跟家讴相处的怎么样啊?”家讴到诺丁汉将近一个月后,姨妈从家里打电话过来。
“很好啊,和平相处。”宝茹想了想,觉得还是装作懂事一点比较好。
“才怪,”家恩在她旁边捣乱,“他们一见面的时候差点打起来。”
“真的吗?”姨妈在电话那头惊慌了。
“家恩在骗你啦,”宝茹瞪了家恩一眼,对姨妈说,“怎么可能呢,我脾气那么好。”
“有时候冷暴力的杀伤力要比热暴力大多了。”家恩回了她一个“你脾气好才怪”的表情,一边把耳朵凑过来偷听。
“那就好,”姨妈好像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家讴来诺丁汉是正确的。”
“他只是来工作吧,”宝茹翻了个白眼,努力撇清,“他又不是特意来找我的,再说我也是来学习的。”
“知道知道,”姨妈自顾自说,好像没听见她的撇清一样,“我只是希望你们能趁这个机会好好相处,别因为那件事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我知道啦。”宝茹又瞪了家恩一眼,闷闷地说。听姨妈的语气,就好像她会欺负家讴一样。她看起来才是比较任性难对付的人,大概大家都是这样认为吧。然而事实上,难对付的人明明是家讴。
“妈你放心啦,他们现在好得很呢,”家恩忍不住又开始恶作剧,“他们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家,昨天晚上,家讴还进了宝茹的房间……”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姨妈估计在深呼吸了。
宝茹顿时一头黑线,张了张口,百口莫辩。
“……去教她功课!”家恩哈哈大笑,却立刻被姨妈骂了一通,老人家的确比较吃不消这样的恶作剧。
“说不定家讴真的是为了你来诺丁汉的呢。”家恩靠在沙发上,挑着白瓷碟里的覆盆子,懒洋洋地说。
宝茹挂上电话,做了个“怎么可能”的表情:“我想,能让程家讴对一个人动真感情,恐怕要等2012到来的那一天吧。”
“你是想说除非世界末日、地球上其他女人都死光了,他才会选择你?”家恩说着风凉话。
“我还不至于这么悲哀吧?”宝茹翻了个白眼。
“想开一点,按照家讴的性格,如果他真的不喜欢那个人,那么就算2012到来他也不会选择她,”家恩好心安慰宝茹,“所以至少你不是最悲哀的那个,这样想会不会比较开心一点?”
“……”显然这个安慰并没有让宝茹好过一点。
“你真的是因为交流才过来诺丁汉的吗?”傍晚,一起走在微风拂来的河堤上的时候,宝茹问家讴。他最近常常会来学校听课,所以他们经常可以一起回家,宝茹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时光,一起走二十分钟的路到车站,搭电车回家,然后再花十分钟走进社区。而这一路上,她有很多机会跟家讴聊天。
“你想说什么?”家讴回过头来,河边的夕阳落在他脸上,他在暮色里微微眯起眼睛。
“没什么,”宝茹有些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只能含糊过去,“我只是不知道医生也要交流学习。”
“这个项目本来是我们科室主任过来,”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家讴淡淡解释说,“因为他有其他工作,所以临时换了我。”
“哦,”宝茹尴尬地点点头,“你现在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听关于骨科医生培养的课程,观摩手术,参加研讨会,写论文……跟以前差不多,”家讴说,“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不用做那么多手术。”
“听起来蛮无聊的,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不一样呢。”宝茹有些失望。
“不然呢,你以为我是来旅游的吗?”家讴淡淡地说,“忙碌而无聊,医生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会做医生?”宝茹正经地问。
家讴愣了愣,却平淡地说:“或许我本身就是个比较无聊的人吧。”
“……”宝茹惊讶得看了他一眼。
“我想要的并不是太多,丰富而多变的生活反而会让我无所适从。也许你说的也对,我比较适合去当高高在上的建筑师或者孤僻古怪的实验室生化博士,”家讴突然开玩笑说,“不过现在除了当医生,我大概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还会教书吗?你的英文也不错,就算你不当医生,你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啊。”宝茹并不这么认为。
家讴回头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神色却是温柔的。
宝茹吐吐舌头:“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家讴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永远只回答他想回答的问题。
“你呢,你想好毕业后要做什么了吗?”他突然把问题抛给她。
“……”宝茹惭愧,“还没有呢。”
家讴却没有露出不满意的神情,他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说:“也不用太着急,你才24岁,还有很多选择的机会。”
“这么说好像你已经很老了一样。”宝茹说。
“我的确比你大了7岁。”家讴说。
“你是想说我们之间有代沟吗?”宝茹睁大眼睛,难道他真的在在乎年龄吗?
“难道不是吗?”家讴看起来有点好笑,“我似乎一直很难忘记,在我上大学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学生。”
“你这样说,是又想提醒我我小时候干过的糗事吗?”宝茹不满地说。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是故意跟你开玩笑的。”宝茹做了个鬼脸。
家讴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那个,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快到家的时候,宝茹突然想起什么。
“?”家讴回过头来。
“我现在应该比我小时候漂亮很多了吧?”宝茹很厚脸皮地问家讴。
“……”
“应该有吧?”宝茹不确定地问。
“……”
“至少有一点吧?”宝茹急了。
等了半天,家讴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如果以小学三年级的你为参照物的话,那的确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