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自习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惊梦。笑丘把我这个麻烦交给他,估计也是所托非人。但这样也好,因为每次他们出现在我面前准没有什么好事。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许多事情,善的,恶的,难辨善恶的。我一向后知后觉,因此直到同学们的谈论让我耳朵起了老茧,我才知道奥运火炬传递受阻,残疾火炬手金晶被殴打;我才知道各地都发生了恶性犯罪事件,甚至杨佳为讨个说法而闯入警局袭警……这些事我很早就该知道了,但我心里一直很抗拒。我奢望着,只要我不知道,那么一切都是好好的,每天都是平静而有秩序的,即便多少有些无聊,也可以算作幸福。
然而现实是,我们太渴望被别人肯定。因此在奥运会一事上投入了太多,我们看得越重伤得也就越重。不知道有多少国家、组织想捅咱们刀子,不知道有多少阴暗的眼睛紧盯着我们。普通人所知道的东西已经足够令一个尚和的中国人怒发冲冠了。我连普通人都不如,可我偏偏看到了太多东西,愤恨之余,我更感到恐惧。就像身处一个暗室,四周都是敌人,你无法获悉敌人的任何消息,甚至你连刀什么时候会架到脖子上都无法预估。你只能睁大眼睛紧盯着那片黑暗,然后紧握着拳头。但这一切却又是徒劳的,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根本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甚至可以说根本不能用“理”来推断。比起战场上的厮杀,那些所谓的“教主”、“神之子”、“救世主”更让人心生恐惧。与成为愚昧的工具相比,死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学校的生活很平静,同时也很安全。即便有无数学子咒骂这里,它依然无私地提供了一片净土。之后的事,惊梦料中了。学校放了一次假,很长的假期,前前后后差不多有十天。因此我可以四处走走,也可以在家中守着电视观看奥运开幕式。但这两件事都使我心生悔意。四处走走会看到一些不想看到的事。至于奥运开幕式,虽然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的文明太悠久而又太辉煌了,随便截取一段就有万丈光芒,因而,任何的表演都会显得轻浮。
回到学校,感觉什么都变了,对着一块石头都能新奇半天。再看同窗一月的同学,虽然没有多少印象,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每一个都显得无比可爱。可就在这时,学校做出了重新分班的决定。我对高一八班没有多少感情,可真正要分别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最终,我被分在了高一九班。我特意去看了一下重点班的分班情况,博志班没有变动,重点班倒是多了不少人。一节课也没上的笑丘仍然是重点班的人。一直想上学的惊梦得偿所愿,他和我一个班。只有东流的情况不明,那么多的班级,那么多的名字,我哪里看得过来。
之后,又是自我介绍之类的东西。虽然觉得无聊,但我意识到不能做上次那样的事了,老师很可能以为我对他不够尊重。我很认真地解释了我名字的含义,赢得了一片掌声。再往后,从不关心的班干选举还是找上门了。初中时的好朋友老班长华永华当上了九班的班长,我原本想什么也不干,结果被他卖掉成了他仕途的垫脚石——我很不幸地成为了语文课代表。
我对自己的文学功底还是有点自信的,可是当我注意到惊梦扭头看我时嘴角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时,我的自信就像老鼠一样全钻洞里去了。惊梦没有参与班干选举,之前的自我介绍也很低调。他就像一团空气一样,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在我看来,他学习非常刻苦。可他的刻苦,连老师都没有注意到。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的回答明明是很正确却具有启发意义的,可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不吸引人的注意也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他的隐藏有些过了。而且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左右着我,他越是隐藏我就越注意他。他的生活非常有规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就寝,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天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转。
大概十多天后,我把他的事抛在脑后了。而这时,学校开展了一个活动——“英语演讲比赛”。以我的英文水平,这活动当然没我什么事。但因为班长是我的铁哥们而且他热衷于这些事情,所以我也稍微关注了一下,有点空闲还不忘给他们摇旗呐喊。他们斗志昂扬地出战,颇有不拿第一誓不回班的架势。而最终的结果是他们回来了,没拿到第一,甚至连前十时都没拿到。差距实在太大了,因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活动有内幕之类的话根本就开不了口。
英语老师后来特别说明,连他们也都惊讶了,这些学生的实力让他们都产生了不小的压力。作为一个英语常年倒数第一的人,我基本上是用看耍猴的眼光来看这个比赛。但是很多人都不这么想,比如被摧残的班长。他们像霜打得茄子一样,基本上要放弃这一学科了。这倒是苦了我们的英语老师,时不时还得安慰他们鼓励他们,等到帮他们重新找回自信的时候,演讲的决赛也临近了。经过这事,我对小学的教育有了更深的理解,旁观的乐趣也使我不得不多在他们背后发笑。
决赛在学校广播室进行,高一所有班级通过电视全程观看。那天是周五,为了这事还停掉了两节课。我们高一九班占尽地利,因为广播室就在我们隔壁。很多同学跑出了教室,靠近窗户的同学则把脖子伸得老长。我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静静等待,以看客的眼光看这些看客。不多时,那些同学被相关工作人员赶了回来,年级主任还跑过来训斥,要求我们遵守纪律保持安静。
决赛就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趁着演讲的间隙,老师说了一堆关于语气、发音、动作的东西。我没有兴趣听老师的解说,更没有兴趣听那些同学的演讲,反正横竖是个听不懂。但我仍然很认真地听着,我的心里充满了类似于嫉妒的东西。我并不以英语成绩不好为耻,但同在一个学校,同在一个年级,我们之间的差距和老师的区别对待让我久久不能平静。胡思乱想中,一个小姑娘出现在荧屏上。她的穿着我没有注意,甚至连她的脸我都没有看清。我坐正了身体聚精会神地听着,吸引我的是她的声音,在她开口的那一刹那,我的思绪便开始在儿时看过的动画片中溯游,总觉得她的声音在那个动画片中出现过。短暂的失神后我开始努力听她说的东西,可无论我怎样认真,听不懂总归是听不懂。然后,她用手做了一个游鱼的动作。紧接着,我听懂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英语中,你和你们是同一个单词,只要我愿意,我可以理解成“你”。她像小鱼一样过来,又像蝴蝶一样离去。即便明知她不可能听见,我仍然用尽力气鼓掌。
满教室的同学都盯着我,那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眼神,因此我停止了拍手和叫好。但我还是对身旁的同学说她是最好的,她一定能得第一名。他们用一个拖得很长的“哦”字回答我。我觉得我无法和他们沟通了。
她之后是一个猥琐男,我们班除了惊梦没有人关注他。而这时她的同学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了,短短几分钟就有七八个“初中同学”到我这儿来交流私密信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夏逸文,但当我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时,那些热心同学便又凑过来了,七嘴八舌之后我终于意识到错误。她的名字是夏宜文。错也好不错也罢,这个名字实在是很美。我盯着这三个字,想把人和名联系起来。
不多时,比赛结果出来了。她不是第一。我脑海中有四个字浮现——暗箱操作。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一名居然是她后面的猥琐男。因而我大声地喊出了心声,全班都随着我的声音静了下去。而这时,年级主任推开了教室的门。这个一身痞子气的中年男性没有说话,在我眼中,他的四个动作都非常缓慢——推门,进门,出门,关门。他仅仅在教室里走一圈,教室就变成了冬夜的墓地,静且冷。
教室里很久都没有声音,当然正在直播的电视除外。电视里正在颁奖,每个人还都说了一小段获奖感言。我只在她出现的时候稍微听了一下。我注意到惊梦一直都在仔细听着,甚至还拿起笔写着什么,是在做笔记吗?我不能确定。
因为停了两节课的缘故,演讲比赛结束我们就可以放学了。有不少同学在第一时间奔赴了食堂前线,还有些同学则去了隔壁广播室围观。我继续在桌上趴了,夏宜文的初中同学跑到我这儿来围了一个圈。我知道他们在逗我,而且我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所以对他们的话选择了沉默和敷衍。但即便如此,谈话还是在向他们所想的地方偏移。最终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开始“我懂,我懂的”说个不停。他们劝我去表白,甚至已经有人都走出教室门准备告诉她我喜欢她了。所幸这位同学脚程有待进步,根本就没有找到正主。
这件事闹了好几天才渐渐平息,可是作为校园生活的调剂品,如果没有更吸引他们的东西出现,我会一直被他们挂在嘴边。但事实告诉我,我还是太年轻了。他们模仿上世纪男女交往的桥段以我的名义写了封信过去。
信送过去之后他们才告诉我,因此我根本就无法制止他们的瞎胡闹。不过正因如此我才知道我心里的期待,我非常希望她能有回信,甚至时不时想着这堂课一下我就能看到她的信了。但事实上她没有回信,一堂课后没有回信,十堂课后也没有回信,大概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仍然没有回信。
虽然心中有所想,但我并没有觉得多么失落。而这时,班长居然以好友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过去。班长当然是有文采的,但他擅长的是各种应用文,花前月下的玩意儿他哪里比得上我。可无论如何,他的经验丰富,被他潜规则的女同学比我搭上话的女同学还多。虽然我对他那恼怒而有谴责意味的表达有些意见,最终仍是无话可说。
这封信带着我们殷切的希望义无反顾地杀向了重重防备的敌人。结局很耐人寻味,这张纸最后全身而退回到了我们手上。送还这张纸的女同学看着我们这群凶残的狼一句话都没说,扔下信纸就跑了。我们无从得知夏宜文是否有话对我说,更无法推测送信的女同学回去之后会说些什么。我感觉松了一口气,闹剧终于结束了。但在这里面,还有一点小小的失落。
第二天,华永华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我展开了那封信,原来她有回音。她用一种颜色奇怪的笔写下了很长一段话。我慢慢看着,字迹颜色介于蓝色和灰色之间,字数在两百到三百之间,只有一段话……
也许我的分析很不理智,又或者我的理解根本就是错的。高中是很忙的,她要忙于学业,至于不回信的原因是什么,那就更简单了,她根本不知道要写什么。
这种情况下,我本不该继续多说什么。她的文字中透出的拒绝我看得很清楚。可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班长创造了我泥足深陷的客观条件。他告诉我他可以帮我送信。而这时我已经获悉了很多信息,以她的分数,她完全可以去黄冈中学。在这所学校,她的入学成绩绝对能排入前三……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惊梦像一个机器一样整天学习,完全和那些为高考而生的可悲考生没什么两样。其他的同学中,和我关系密切的那几个也完全帮不上忙。最后无奈地发现,整天能闲下来和我一起无聊的只有华永华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开始写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