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第十五天
我們自始至終過的是一種昂貴而消耗性的生活，毫無建設性可言。
九月第十八天
我常在別個城市的剪影中看到台北的真相，台北就是一個混亂的舊社區的放大，一個短篇題材沖水而成的中長篇，可以理解我們的生活跟著這樣的脈絡走。——時間的混亂、人際、價值的混亂。我突然想寫一篇長篇，呼應這種狀況——以日記體方式。因為日記方式可以衝破日記上的日期回到從前的從前的事件中，與目前結合。可以是毫無章法的敘述，想像的、卑劣的、遲鈍的。
這種文體表現應當迷人，就像一個混亂而有時間背景的大都市。我希望不是我在的台北。
九月第二十三天
一封未寄的信
中秋節第二天，社區高地上風在跑百米似嘩啦嘩啦掃過；壓得奇低的雲使得這天氣像初冬。開出經過山路彎處，和一排怒放的紫荊花擦身而過。是風造成這樣的效果。風催趕著路上的行人及車身，我卻深覺它要招呼的是我。我打開車窗讓風進來拍打我的臉，這條路真像一條回家的路，有一隻「風」狗親熱地舔你的臉，紫荊花在枝頭似一段紅絲帶，這初冬的情懷於是形成，心底明白——冬天快到了。這一年真的快過去了。
真奇怪，這一年山頭的芒草還沒見到抽白呢！就又要過去了。山上的歲月一定比別的地方明顯而快。我厭倦的節日突然就不那麼令人難受了。中秋畢竟已經過去了，它只是一年中的一個重點。眼前這一切真像電影中的某段畫面，整個心情都在裡頭了。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該有重點，而突然見到如初冬的山路、風中的紫荊不免一震，所有的心情都可以用「重點」刷洗吧？人的不愉快實在不算什麼？如果刷洗的定義存在的話。
這一年過得坑坑洞洞的，如果我曾經愈來愈喜歡某些人，那麼，我也當然愈來愈厭煩某些人，這在以往大約是很難承認的事，畢竟，人應該喜歡一種和美的關係——使人平靜而能省思。現在我終於願意承認「我們」並不是那麼和美的，比平常人更容易發生一些狀況，也比平常人更怯懦、易滿、妥協、愛惡。唯其承認，才能使人的平凡接近真實。
我一直在尋找「我們」之間的關係定位，它一定有種方式到達這個定位，路途之上，舖展真正的交往。我明白對方可以放棄我但不會放棄所要的形式。那麼，我的這個念頭顯得多奢侈。
但沒關係，我可以忍受，這種行為不需要勇氣來支撐或詮釋，我隨時可以忍受，若無其事。這麼長久以來我每次提筆寫信，總是寫著寫著揉掉或埋在抽屜，沒有哪樣說法是極當務的，也沒有一種說法可能完整。拼湊不成的一封信，只是一個念頭吧。那麼，中秋過後，看情形，我依然只能繼續這念頭，人生何其輕易，我們還需要輕易放棄一些蛇麼嗎？
不明顯而具重點性的節日又過了一個。不明顯的情感路線，生活又過了一回。只有有風的山頂是明顯的，並且迅速形成一個龐大的社區。我現在明白了，任何東西是不能多的，幾幢房子的山頂、少數的愛的生活、些微的感受……正好是一生。
九月第三十天
水光反照的雨天的路面像一面寂靜之聲的CD唱片，只播放孤獨。一個人在車廂裡朝孤獨的路面輾去，望不到後頭有什麼。雖然路面如此光滑。
冬天還沒有來，我就已經開始想念它了。
我突然知道為什麼人生的情誼無法有一種樣子，因為它不浪漫，沒有有形的故事據點與發展。無法生活在一個家庭空間的情人，每天早晨打一通電話交談算不算一種浪漫？我想大約是吧！也可能，這是情人唯一找得到的浪漫方式。它接近一種心靈的傳送嗎？
一個星期天，面對窗外，在雨天裡突然相信周日是最令人興起思念的日子，因為這時候，你只有封閉的家庭生活，這算不算浪漫？
再有，那對情人在彼此通話時，女子突然停住了交談：「你們家為什麼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她聽到有人在走路。
男子說：「她回來了。」這樣，算不算浪漫。我們的浪漫有時候流著冷酷的血液。
十月第七天
當我們感情失去獨立性，那麼這樣的愛情就不存在了。渙散而公開，像一件拆封了的禮品，內容十分平常。
十月第十天
夢裡說：我相信自己是不能愛你了，但是我可以好好跟你相處，我仍然喜歡你，卻不再行動，把你當成一個全新的朋友，如一個全新的愛人；我與你相處時，沒有愛的動力與愛的紊亂秩序，我因此知道你也不愛我了，我們都在一個平靜、平凡的過程裡。我現在可以接受這種關係了，雖然我仍想念你，也十分想念以往，現在，我將它變成一個做過的夢。
夢裡說：前世沒有做過的夢，今世也不會完整。
十月第十二天
如初秋的早晨蕩漾在已經是深秋的大地上，空氣當中有一種透明而直接的勾引氛圍，身體裡漸漸痛起來，感覺到身體及秋天的拉鋸戰，一點一點溶化，我知道，只要到了中午，那股對節氣喜好湧起糖霜一般甜蜜的感覺，就會完全溶化掉，只剩下一根光禿禿的棒子，如生活的原形，沒有了圖案，也沒有了造型，在等待決定。在這之前，什麼都不用決定。
十月第十七天
夢裡如大型舞會般的一家人，除了知道他們的名字外，面孔和名字對不上，也從來沒見過。他們住在我以前的家（夢裡這麼說的），但是景物更像我少年時熟悉的永康榮民醫院大院前的兩排馬路及其中一幢病房。
在我的舊屋裡，最靠外側是我的舖位，有一張潔淨的床、舖著我最喜歡的床單（繡花的）及一排書架及桌子，全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及花色，整個氛圍呈現電影倒敘舊時光那種暈黃色。他們在一個屋內（如統倉）坐在長條椅上吃飯（吃西餐似的），我的男主角和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姊姊突然吐了起來，女主角跑出去，兩旁七里香的矮灌木、碎石子路的前頭一直布有隱然的幽光，與路平行的是海浪聲及黑黑的沙灘。
他們努力又跑又追的跑到了我的舖位上，那位女主角由及腰書架上取出一面鏡子，對著鏡子要鏡子告訴她男主角姊姐的男朋友是誰？而她知道男主角的女朋友那張臉就是我，她要咒罵男主角姊姊的男友愛上我。他們在夢裡爭吵、嘶喊、流淚，並且坐在我的繡花床單上。我在夢裡告訴男主角：「不是說好房子借給你們全家度假，只有一件事不能做，就是你答應決不碰我的床。」
但是來不及了，他們不僅坐在床上，床還陷了下去，我在夢裡一直在窗外看他們，看到這塌陷的床，悲傷的往更老以前的家跑去，我走一條小路，那條小路是以前同年熟悉的網寮的小路，路旁的住家、豆腐店、人、破損的紅磚牆及黃泥地都是最早一次我無意中發現這條捷徑時那樣，是完全沒有改變前的路景。
我往前跑，路上碰見人，他們看不見我長大的樣子，還像我是小朋友那樣摸我臉，笑瞇瞇，問我：「功課做完沒，試考得好不好？」
我一律回答：「來不及了。」他們訕笑：「什麼事情來不及了？市場要收了嗎？你這孩子從小就急性子！」我幾乎要哭了，繼續往上坡路跑，是小學時念的「復興國小」前的那條路（地理位置在夢裡完全正確）我看到山地上一截火車及一截橋，坡上種滿了綠草，卻看得見黃土地露出來。火車往前去，坡路盡頭是小時的市場圓環，有許多人像潮水般向我湧來，有人挽著菜籃，有人趕馬、有人騎著單車，我望著火車鳴汽笛冒煙走了，默默流下淚水：「一切都晚了。」我回走到圓環，市場尚未收，一個三十年前的市場，賣菜人的臉，他們用的賣菜器具全是三十年前的，我買了一斤小白菜，慢慢沿市場的路回更老的家，那條街什麼都有賣，賣衣服的，衣服飄在空中，有賣藥材的，藥味散在空中，我心想：「就是沒有賣花、賣記憶的人！人活著一點尊嚴也沒！」我拉開嬰兒時期住的老家門，決定再佈置一個像統倉那樣的家。我安心了，坐在黑的有花香的屋子裡，臉上浮著一輩子才剛開始那表情。
十月第二十天
她突然發現每天早上她在門鈴聲中醒來。她一直以為真的有人在撳門鈴。門鈴頻率既清晰而遙遠，而那人按了門鈴，不知為什麼又走了。她也從沒去多想為什麼每回有門鈴聲而並沒有人進來，只有極少次是大聲且持續的門鈴：「收瓦斯、水、電費囉！」在樓下大喊！後來她有一天忽然想到——根本沒有人撳門鈴，那清晰而遙遠的門鈴聲只有在幻覺與夢中才會存在。現實生活中，門鈴聲永遠音量大而直接，反而像指示而非訊息。她只是不明白——為什麼那門鈴聲那麼短暫，每次一短聲，而她卻聽到了。當然，她不會真去追究那門鈴聲是哪裡來的？
十月第二十四天
她在夢中夢見一張長條大型書桌，色澤沉暗而潔「靜」，穩穩地擺置在一個不大但是極空的房間內，房間無窗戶，然而有幽光由某個光面的地底匍匐進來，沉貼在木板地面，睡著了仍睜著眼睛一般。那個書桌本身也像夢，像她在心底潛藏的夢想——她從來沒有一張桌子大大方方放在房間中間。由小到大，她的桌子總是靠牆放，有時候甚至沒有窗戶。
她醒來後，整個對書房秩序觀改變了。
十一月第六天
今天做了個夢，在清晨將醒時分。夢見有一個小孩每天白天從母親肚子裡跑出來，到每家去玩、野、吃飯，像頭關不住興奮的獸。到了夜晚就自動回到肚子裡。
這母親白天是個若無其事忙碌的女子，到了晚上變成一個孕婦。有時候那小孩（四歲的樣子）不肯回到肚子裡，又哭又扯！回到了子宮裡後吸吮他的拇指。
這母親如常地抱怨：「我煩死了，我懷孕了八個月還沒生，還要一個多月才生呢？」
我說：「那不是快了嗎？」
她說：「怎麼會快，我從一畢業就懷他，懷了十多年才八個月大，一個多月還有好久呢？」
威廉·福克納——過往永遠不會死亡，它甚至不曾過去。
十一月第十五天
一封未完成的信
關上燈，滿山的蟬嘶彷彿更躁，悲切地拉長初冬的過去的影子，我開始發現季節的日影會以山的倒影從窗邊移過去，冬夏不同。夏天的清晨十點拉開窗帘，天光仍在，陽光較偏北往南移，冬天則陽光較低。
陸陸續續寫的信，彷彿有一個「可疑」的實際傾訴對象，不斷交談又暫停。我曾經聽說有一個女孩人在法國，常拿起電話假裝撥個號碼回台灣，然後跟父親講話，事實上女孩的父親早幾個月前已經過世了。我曾經也想這麼做，但畢竟已不是小孩子，沒法真那麼天真。然而寄不出的信在某種角度看起來，近似男性的懦弱。
最近像一隻慵懶的海豹在海礁上曬太陽，什麼也不想做，甚至不能思考，「夏眠」一般。
半夜睡了以後，有一輛灰綠色車停在巷口朝整座社區撳喇叭，也不大聲，也不長串，一個單音，然後一個單音，往上坡開幾十公尺再撳幾個單音，駛過我們整幢住戶後往最高坡去，掉頭後又撳，聲音變了方向，整個朝我們而來，似一種對話，如此哀怨。我下了床在書房裡站了會兒，熄了燈上床睡下等它。窗外月華如晝，彷彿望見這樣的光就望見一個人站在樹下！過了會兒，車聲喇叭再度揚起，又只撳了幾個單音。我下床，沒有開燈，也不往窗外望，照這形勢，他一定會走的。只是不確定怎麼一回事，我打算不去想這個問題了，我當自己做了一場夢。
快天亮前做了一個夢，夢見以前的男友，我們在夢裡交往的時間變長了，愉快地出遊、說話、吃飯、買東西，我們中間從沒斷過，情感往後延續了下去。我們身體四周發著光。他問我關於****的問題及感想。這在以前我們向來沒有討論過，在延續下來的夢中情感討論了，因為我們比以前「成熟」了。也許那時我就想問他。我們很愉快、溫和的講話，十分平靜、幸福飽滿。
長期的寫信與自己交談，抽屜裡、皮包裡常常不經意看見「信屍」及便條，不想再看，慘不忍睹，情感跟情緒過去之後，流光變得失去了距離與時間感、現場感那種立體的感覺，光剩下平面的文字，反而透出一股生硬、尷尬的痕跡。
十二月第八天
五點二十天就完全黑了，將人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彷彿人正坐在漆黑的空中。早上雨濕的路面黃昏時候漸漸乾了，高架路上走過的車輛各種顏色都有，一天就這樣過了，不早也不晚。回過頭去看見路旁閃著霓虹燈的店——店小二，這一天的焦躁仍然沒有答案，不因為生活正常而有答案，因為思念而有答案。懸空的影子因此懸得更空，人在身邊也煩，不在也煩，影子開始抱怨了。
十二月第二十五天
我相信每一位孩子在成長中主導他們行為的不是性格，是「想法」。我親眼看見同個家庭長大的孩子，卻有著極大的差異。當孩子想法是「我是白領階級」，他便被這想法控制了，以為自己正朝這條路上走去。他不用功，不讀其他知識領域的書，他呢！學白領階級的「雅癖」，看音響大展、汽車大展、潮流電影玩電腦、打棒球；他的想法決定他的「完成」。
他如果想必須把書念好才能受到重視，那麼他就會好好讀書、受教。至於環境及性格決定什麼呢？我不知道。
十二月第二十七天
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是一個同性戀者，與那個經常到我夢中而我不知道她是誰的女子同戀。我們****，她有小雞雞，而且十分激情。多年來這個女子一再到我夢中，我常思索我在哪裡見過她，但是恐怕我真的不知道她是誰。現在居然與我在夢中有了情感上的關係。
後來有一天，我在某個類似公家機關那樣的大門外遇見夢中真正的男友，我們一起去吃麵，一個有棚子的麵店，我一直急著要告訴他這件事，外面突然下起了雨，他擔心淋雨趕忙付了帳，我失去了告訴他這件事的機會。我真怕這變成一個秘密。我們經過我和那女子****的飯店，男友說：「走，我們進去！」我說：「我再也不去這地方了。」真的變成了一個死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