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三十天
又有了一個夢，跟我沒關係。
一對中年男女他們總是在一群人中交往，那女的很自卑，不肯跟男的結婚。他們雙方都沒結過婚。男的十分疑心，就問那個女的，女子說：「我以前做過一件事現在很後悔，也很自卑。」男子問：「自卑什麼？」女子說：「不能跟你在亮的地方****的自卑！」男子說他也有一個秘密，他們一起在一間黑屋子裡脫了衣服，女子坐在男子後面，男子叫女子看他背後，上面刺青了一頭豹子，豹子的頭與身子是分開的，頭穿過一些刺青的雲彩，十分快樂的表情。女子大笑，她轉過身，原來她也刺了青，是一隻兔子。是她的生肖。女子不再自卑。
一月第十天
在洗臉時耳朵嘶嘶響著，以為是耳鳴但不是，繞出房間，客廳裡電視開著，電視前面的眼睛，神色是沒有聽見任何動靜的表情。推開後走廊，灰藍的天色，嘶聲撲面而來，原來是蟲鳴，下了太長期的雨，耳朵邊光是雨聲，以為那便是一切聲音。一切愛。
最近不知怎麼，想法總是片段、片段的，聞得到，簡直可以摸到，卻沒有結論。我想，我知道結論了。
一月第十二天
昨天深夜，突然在半睡半醒中陡地醒來。聽到電腦打字時頻頻的錯字訊息嗶——又有更長串的▲◎※＊……不知道什麼聲音。窗外的嘈雜聲亦比以往頻繁、悶雜。在聲音（沒有任何訊息的聲音）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快要發瘋，於是想到一篇小說。
有一個人每天睡在車上，每天他開著車去找一個寂靜的地方安頓一天，是新時代的流浪者。這世界對他就是一種持續不斷聲音及破碎的畫面，情感事件對他而言，變得遙不可及，且如通過隧道時的單調與不接觸世界似的封閉。果然是個新時代人物。
二月第一天
以人生的短促而言，我們對某些事物情緒或過程的延長，譬如乏味的情感、沉悶的工作、無趣的交談，仍在繼續，無疑是令人不解的。
二月第十二天
對一個把任何事都傾向使之成為記憶的人而言，延長任何事的過程，無疑是一種習慣，或者個性。
二月第十三天
沒有出路的情感！後面該加什麼句子？
二月第二十天
情感對我而言，是永遠的無助。我不知怎麼求助。
二月第二十八天
短暫的二月，彷彿注定來不及發生夢。
三月第二天
夢見我們由一個地下室往上走，聚在一間教室裡，十分紛雜吵亂，一個傾軋的團體。裡頭似乎有我懼怕的小學同學及其他人。我發現我手掌心長了像仙人掌般的刺，色黑如髮。我們由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卻總在樓梯上，一個老師問我手上是什麼？我就把刺一根根拔掉，很容易拔而且不痛，就是覺得像某種罪罰，行動充滿了罪惡感。老師厲聲問我為什麼手上有這麼多針，我說不是針，是草落在手上，一根根長了出來，但是如刺的黑草愈長愈多，我拚命拔，拔到最後，什麼事也不能做，光拔刺就夠了，後來甚至覺得痛了。每個房間的窗戶透著灰濛濛的光，但是我低頭看我的手，長著像黑色的光一般的刺。
三月第三天
夢到我懷孕。但是已有一大堆小孩，全都長得一般高，很可愛，眼睛如剪燕，精靈又憨厚。我正懷著孕，卻有位老人告訴我：「妳又懷孕了！」二度懷孕。我將在生下那個小孩不久，又要再生一個出來。老人告訴每個孕婦：「妳懷雙胞胎」或「妳懷男胎」或「妳懷女胎」，他什麼都知道，而且自然的知道。
三月第四天
書上從不說——
喝過酒後不適合生活，身體、心智都會離開，因而一切感覺遲鈍，慢慢才會甦醒。
我自己在下午突然興起一個想法：喝過酒後的舌頭就像一個麻木的星期天。
中午吃了點蒜頭，自己並不覺得。等有人問：「妳吃蒜了？」才發覺。而且慢慢在酒散後，自己覺得了濃濃的蒜味。知覺在星期一醒來。
三月第五天
在夢境裡，她說：重複而無法修正的事最不具經驗可貴性，像****。因為做壞了就壞了，無法經驗累積。不像工作，可以記取。在性這事上，我們記取的，往往只是情緒，只是關係，而非****本身。
她說，我們相遇時，已經是兩個定型的人，人際關係、性格、工作，甚至閱讀經驗都已完成。不再交換生活內容的人，如何產生情愛與溫馨故事，而非抱怨、傷感？
她說，也問自己。
三月第六天
今天在夢裡，夢見「我們」去「澎湖」（夢裡說的）。
澎湖很小，只有小王子的星球那麼小，我們去任何地方都有人來載我們離開那個星球。
澎湖所有的地方都在澎湖之外，澎湖因為很小，所以花（像浦公英）長得高而如較大的傘狀。圍在澎湖周圍的空間是深藍如水的顏色，上頭還有畫廊，但是並不見到畫。畫廊在海底，只有一具望遠鏡頭伸出來，表明它確實在那裡。
三月第七天
人生沒有永遠，記憶接近永遠，然而記憶也會淡去。
三月第八天
做一夢。夢見和公公住在姑媽以前的（三張犁）房子（一個沒有時間秩序的生命體卻那麼自然發生了）。房子的後門巷子是森林，挨著房子側牆邊有一條蔓藤糾結的路，將天空整個遮住。我們早晨開了門去買菜，由前門進去，那房子真是十分敗壞，在屋裡我們碰到我媽媽，她說：「妳奶奶和爺爺要來吃飯。」我問爺爺最近情況，媽媽說：「都在瞞他，沒多少日子了！」
爺爺在我出生前早就過世了。
爺爺和奶奶（奇怪的兩個老人，是我的長輩，我卻從來沒見過）都笑瞇瞇的！我和公公去買菜，由後門出去，望過去，森林的盡頭有一座高嶺，全是蔓草，根本走不過去。我們走一貫走的小路（牆邊蔓藤仍糾結著），像一個敗落悲哀的家庭。而且在蔓藤的盡頭是一條十分乾淨明亮的馬路，有三〇年代打扮的婦女、媽媽們圍在那兒聊天。我慢慢向他們走去，空氣裡充滿陳舊的氣息。
三月第九天
如果愛變得如此困難，便表示你已經失去了時機。
就像有人曾經拿掉小孩，後來可以生的時候不想生了，因為懵懂的時機過去了。機緣不再了。
三月第十天
有些人保護自己到達自虐的程度。
三月第十一天
成長，使一個有許多可能的孩子，變為一個「正常」的人，不再有任何可能。這就是時間，在「成長」身上收回了他的注視及興趣。
三月第十八天
車開在半夜的信義計畫區，緩緩前進，穿過一塊又一塊沉靜、漆黑尚未開發的重劃路口，沒有時間的感覺，也沒有速度的感覺，我知道事情發生了。像電影《哈瓦那》裡的一句對白：有事情發生了。你要改變世界，改變我的！
當我駛出重劃區，穿過一條主線道，一輛右方來車橫向朝我劃過。對我而言，一次空前的車禍發生了。
三月第十九天
我寧願對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人發生愛——沒有共同的城市經驗、成長過程、共同語言、美感，如同一個外星人。而我們終於了解為什麼孩童是最有希望跟外星人產生共鳴的人類，因為孩童沒有累積的地球觀、生命經驗，對一個外星人來講，不需要經過太多的學習。孩童不是帶著生活判斷與人接觸的，所謂的異國情調與直覺，往往是童真最有趣的部分。在生命裡橫衝直撞。
會不會一個經常在各地跑來跑去的人比外國人還具異國情調，關於他的不累積任何城市經驗，我想，對我而言，恐怕那就是外星人。我已經準備好了，有一天我要對著一名男子問：「你有肚臍眼嗎？」
外星人總不會是胎生的吧？
三月第二十天
情感的階段使我逐漸明白，我們與一名關鍵性男子發生情感後，結束或開始了一段階段，在這個階段未過去前，我們遇見的人都在那個階段屬性內。使我們成為一名收集家，我們收集相同的姓氏、年齡層較小者、陰鬱的人。直到另一個人來改變情感的性質。而說起來，改變我們最大的人，往往不是我們最愛或最重要的人。
三月第二十一天
看著一頭短髮的女子，不知怎麼，覺得悵然；跟長髮比較起來，那種短法，就像一個短暫的愛情故事，雖然美麗而傳奇，但是未免太短了。
我因此想到，為什麼曾說我若是男子一定留長髮，長髮使一名男子有成為雌雄同體的可能；短髮只會改變一名女子成為男性化。
三月第二十二天
有些人很容易便留在了某個地方，像屬地或租借地裡的居民。生活的理由、國籍的理由、家族的理由、出生背景的理由、工作的理由、安全的理由，將身世留在另一個地方，跟一切隔離，失去消息，也許也曾許諾一周後便回來，但是租借地是另一個國度，愛管不到。我記得張愛玲小說中也有這樣的毫無音訊的消失事件。你知道他在那裡，但是呼吸著不同的空氣。怎麼說畢竟那是個亂世，發生在現在，讓人沉默。
四月第六天
通俗的生活對某些人而言，似乎有一種天生的難度，譬如我從小到現在不看電視連續劇，我曾在另一個同質性的經驗——住在香港的人從不賭馬——找到這個心態安身立命所在。
連續劇似的情節和賽馬的竭盡所能，對我而言，都帶有強烈的價值判斷與人生參與——輸或贏、好或壞、快或慢、愛或恨。
我沒有賭徒性格。人生對我而言，沒有對錯、輸贏。我不蒐集別人的人生，人生沒有那麼絕對的戲劇性。
四月第七天
情感的存在有時候並不似我們想像那麼有重量，反而是模模糊糊的，隔離你身邊的一切，使你必須小心摸索，放棄既有規則。我彷彿聽到一句偈語：「任何安排，我都無所謂。」而重新明白另一種秩序。謝謝你教我了解情感世界中的節制。
四月第八天
大量交談的生活，感覺上好累。一種沒有內容，也沒有延展的生活，時間的腳程在這一刻停下。
我比較好奇的是，有人為什麼喜歡大量的交談？不是他的職業，也不像與特別少數人交談以整理生活。
過度發展這種傾向，彷彿他們是某種形式的長期禁欲者（我只能聯想到的是Amish亞米須人），只重視聽覺官能、一種宗教戒律，其他器官都退化了——觸覺、味覺、嗅覺。但是所謂「知覺」，不是人的感覺綜合嗎？只發展單一器官，如靈敏的動物，有著部份特異的體能。一個單一的人的人種？這是什麼樣的人？
我因此假設一種狀況，喜歡大量交談的人，他們會先在身體上失去熱情，譬如觸覺的感應及類似的身體細節能力。你如果跟他「談」戀愛，你坐在他旁邊，距離老是不對，他不懂怎麼擁抱你才最近，觸覺的生疏，就是撫慰想像力的失去。他說：「不交談做什麼呢？」但是你的淆惑來自在情感上只有你承受他，任何人與他交談，距離永遠是對的，並且是愉悅的。
如果你們相處，有一種你不能解釋的狀況存在，想想那些有名目的瘋子拿破崙、希特勒、貝多芬或某些天才愛因斯坦、米開朗基羅、安徒生。只發展他們的領袖欲、創作欲、大量的思考。或許你可以稍了然於心——不是你出了問題，你只是感覺到了他們的問題。
四月第九天
奇怪，我怎麼沒有蒐集他底細的欲望——對一個我一無所知的人。如果可能，我會去接觸他的信仰或生活的地方，進入他所在，然後整理潛在對他的聲納掃描。不經過一種報導。
四月第十天
我現在講的這個故事是真的。這是我將來要寫的一本小說的開頭。
然後在某個段落是——從我們交談以來，你唯一說過比較內在的話是：「當我每到一個城市，我就鑽進電影院還有書店。」
你讓我觸摸到你的惶惶。你到底在想什麼？
結束可能是這樣的——一個快樂的人，他的淚是怎麼回事？成年以後，除了看電影或欣賞繪畫、音樂那種心靈或藝術感動之外，你什麼時候是因為真實的情節流過淚？
四月第十一天
生命的秩序我知道，親情、愛情、精神、物質。生活的秩序呢？孩子、家、寫作、工作？
我們有生命，不一定表示生活的可親。
四月第十二天
我喜歡一個人的缺點，那使我們了解人生的忌諱。
四月第十三天
身體的重創有時候使我們更好或更壞的性格得到出路，變成另一個人；心靈的重創，使我們拋棄或深深眷戀曾有的記憶，擁有另一次人生。
四月第十四天
某些人穿著的無趣在於，一看見他們就像看見某個服裝王朝的浮雕，當時就已經成為歷史標記了。而這無趣的極致在於，他穿的是他認知中的代表名牌。
四月第十五天
情愛一旦滲入人性中其他成分時，就已經呈靜止狀態了，如尊敬、責任、道義。不再是純粹的情愛。這是藍寶石、黃寶石、黑珍珠所以名貴的地方，它們只有一種色澤。
五月第一天
夢見一個繁複的夢，只錄其中一點。我變成一條蛇，有蛇的外表，每天我也上班，與人交談，甚至我有一個家。家裡有一盞燈光。
每天我由逸仙路的國父紀念館側門走出來，我在街上行走（還是爬，不知道為什麼是行走的感覺），而且我每天吃一個人，但吃人的意味並不殘忍，反而像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我每天吃一個人，然後，每天生一個蛋，蛋在我身體內由上往下滑便形成了，我生下蛋之後，活生生的人由蛋裂開後走出來，好好的與原來毫無差異的一個人，沒有半絲因為被蛇吞了而產生陰影的心理，他們繼續在我周圍隨時又被我遇見。
有一天，我參加一個酒會，喝醉了，不小心吃了兩個人，變成一個雙胞蛋，蛋太大了，梗在身體最上端，這個蛋生不下來教我十分痛，有人勸我以後不要吞人了，反正又傷不了人，蛇吞人這件事已經沒有意義。
後來他們找來一個刮痧的人，為我刮這個蛋，蛋很不順地一節一節的被刮下來，蛋裂以後，走出兩個人。地上一大堆蛋殼，車子由上面輾過。
最後，我由逸仙路上往前走去（是個星期六放學的日子，好多好多小學生在路上走著）。
